如月虽然不曾受伤,但却着实受了惊吓,被阿绣摁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七天。这七天里白瞎重新成为了莫家的管家,接起重修酒坊的事宜,莫祖新暴毙后留下的所有杂事都交到了他的手里,纷繁复杂毫无头绪,却被他在短短几天之内收拾得服服帖帖。

    白瞎和莫祖新的行事方法不同,后者让她在偌大的顾宅里关起门来万事不理会,小房间里涌动着温雅宁静的空气,时间仿佛都是停滞的,白瞎则如同疾风般推开了她的窗,那点旖旎温存的旧梦就全都被一股脑地卷到了纷乱吵嚷的大世界里面去。他白天在外面打理诸事,到了黄昏就一定会到她的床前来,翻着账本把一整天的事情讲给她听,上到哪个主顾来了说了什么话他回答了什么,下到修酒窖的泥瓦匠用的是什么泥工钱多少什么时候结。如月从来没听过这些,他就让她不懂就问,然而她问出一个问题前总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白瞎很可能因为她“没见过世面的话”在她的脑门上弹一记。

    如月其实很难想象白瞎和那些人谈事情的样子。大太太的娘家人不是好打发的,后来也曾卷土重来过几次,而莫祖新之前的那些主顾更是难缠,莫家酒坊的牌子一竖,本身就是树大招风的事情,莫祖新身上一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被狗咬了”的说辞显然撑不了多久。然而在白瞎出面之后,这些人竟无一再生过事,这让她很是纳罕,在她的想象里白瞎大概如同刚分家不久那时在西花厅里似的,面前一张红木长案上搁一把□□,他往后面的梨花木扶手椅上一坐,两条长腿往桌上一搁,谁敢造次眼皮一抬就扣扳机,先把人打过奈何桥去再说。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寒而栗,害怕他再惹出什么事端,就差阿绣到前面去看情况。阿绣回来后的说法却和她想象得大相径庭,说白瞎其实和善得很,无论谁来都上两个天青色冰裂纹的宋窑盏儿,他自己那杯是明前龙井,对方那杯就不一定,或许是普洱或许是杭白菊或许干脆就是一杯凉白开,喝着喝着不知怎的就把对方哄得满面红光,有时候还勾肩搭背地把人送出去,两个人笑得嘴巴咧到耳根,一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模样。

    如月颇怀疑,白瞎曾经跟她说过他不会做生意,如今这副如鱼得水的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在外面这几天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她问白瞎,他只是哈哈一笑,说生意其实比他想象得好做,跟算命先生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如月觉得他算命先生的幌子也不是正经的,然而她自己搞不定那些人,也就由白瞎搞去,心底对他还油然而生一份敬意,认为他无师自通,触类旁通,十分之伟大。

    然而因为其他的一些事情,她却还是觉得无法放心地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莫祖新去世之后,他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被白瞎封了起来。如月后来曾经进去过一次,带着下人们把他的一些遗物整理出来。她对白瞎把莫祖新的棺材交给大太太那边的做法始终无法释怀,总觉得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然而她又不能跑到乡下去把他的棺木抢回来,就给他修了个小小的衣冠冢,他如果觉得莫家祖坟那边呆得不舒坦,能有个别的去处也好。

    莫祖新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值钱的东西基本应该都被他拿去买吗啡了,剩下的也只是些衣服用具而已。从那个洛可可风格的五斗柜里整理出了一厚摞烫金的西方古典作家诗集,其中有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漂亮的花体英文纸页里夹着一张莫祖新年轻时的照片,应该还是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他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打着笔挺的领带,照片微微泛了黄,拈在她的手里,是一张在夕阳里闪着落寞光彩的遗像,那遥远的笑容里带着寂寥。

    这是莫祖新活着的时候,是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最难忘的岁月,她不知道莫祖新以怎样的心态留下了这张照片,在他被烟瘾折磨得死去之后又在那诱人的香甜气息里活过来之后的空虚里,他会不会想起那些他曾经迷恋过的美丽诗句,那漂亮的花体英文勾勒着他永远失去了的梦想。或许他会在深夜偷偷打开这本诗集,她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凄凉的场景,他进行的是世上最悲哀的凭吊,因为那凭吊的对象,其实是他自己。

    他那夜疯狂的举动让她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可对于这个人,她却始终都恨不起来。或许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才是最残酷的,她是一个无辜而残酷的提醒,清晰地让他意识到他已经变成了莫家阴气沉沉的大宅子里的一具行尸走肉。他应该是爱她的,从她听着他讲起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时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惺惺相惜般的向往与渴求,那渴求想让他为她重新活过来,却又被那无形的手臂拖到了泛着冰冷的甜香气息的深渊里去。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她恨不起来,如月不会恨任何人,更何况这个人曾经以这样绝望而无可挽回的方式爱过她。

    她把那张照片放进了火盆,泛黄的纸张卷曲着瑟缩起来,少年的笑容骤然退却了颜色,火苗里激起一捧小小的橙色光点。

    她真的有太多的问题要问白瞎,莫祖新那晚说的那些话让她又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瞒着她。莫老爷棺材里的黄金是一件,送给莫祖新的苏绣丝绸钱包是一件,飞飞那晚为什么会闯进莫祖新的客厅是一件,还有除此之外的许多许多件。他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卷进她和莫家的恩怨之间,是真的出于善意想帮她还是真的像莫祖新所说的是为了钱,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莫家的秘密,还有他口中所说的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她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她不知道他冲她微笑的时候墨镜下面是怎样一副眼神,是真挚温暖,还是嘲笑着她的懵懂与无知。

    阿绣终于允许如月下床的那天白瞎带她去了已经修缮完毕的酒窖。酒坊没有开工,一排宽口大肚的大酒缸靠墙摆着,整个酒窖里弥漫着一股古旧而温馨的气息,昏暗的空气里似乎带着往昔那些美酒佳酿残留的馨香,像是美人离去后盈盈然吹起的香风,闻起来让人带了点神往,却又不由自主地生了寂寥。院落修得干净敞亮,八月初明亮的阳光亮晃晃地照她的眼,院子角上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竹簸箩,那细密的纹路上还泛着青色,在白色的阳光里一闪一闪的。

    两个人走了一圈,没有地方可以坐,白瞎就拎了两个竹簸箩过来自己靠着,却给如月拎了个小板凳儿。两人在酒窖门口坐了,院子里晴天丽日白花花地洒到眼前来,身后却浸在酒窖温香神秘的阴影里。她穿着白色乔其纱旗袍,膝盖上垂着半西式的百褶裙,那阴影便在裙摆上一道一道地浸着,正如这天地间的每个人身上,那光明与阴影原都是一半一半的。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吗,问吧。”白瞎枕着自己的手肘。

    如月听着他这样安闲的声音就觉得有些窘,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她准备要问什么,他不肯直接告诉她,却非要让她硬着头皮问。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从最近的一项开始问起:“莫祖新生日的时候你让我送他的那个钱包,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啊,那个是苏绣。”白瞎道,“莫祖新的亲生母亲是苏州人,以前是莫家的绣娘,之所以被莫老爷看中,就是因为绣得一手好荷包,她最拿手的就是绣青绿山水,所以一看那个钱包莫祖新就能想到她。”

    如月惊异于他语气的平淡:“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妈呗。”

    “刘妈?”如月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那个婆子的样子,“她不是大太太的人吗?”

    “大太太的人?不,她是这个的人。”白瞎冲她笑了一下,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十足新的洋钱,在空中翻了个花儿又接住,道,“只要有钱,你想要多少个刘妈就能有多少个刘妈,莫家的秘密是很多,但有无数个刘妈吴妈赵妈,你想知道什么都是一眨眼的事。”

    那枚洋钱在她眼前划出一道灿烂的银弧,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有钱能使鬼推磨,白瞎的话使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知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她觉得有点唏嘘,因为莫家的秘密就这么被一个外人用钱买了出来,想了想又觉得坦然,因为或许他们根本没想保守这个秘密,只是那宅子里没有外人,大家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罢了。

    提到钱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莫祖新说莫老爷的棺材里有黄金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我当时确实没跟你说实话,莫老爷那口空棺材里压的不是砖头,是黄金,莫祖新明着说不撬,背地里肯定撬开了,所以他重新起祖坟的时候才啥也没说。”白瞎说着瞥了她一眼,“不过你应该也能想得到,我本事再大也不能把祖坟里的棺材给变没了,莫祖新肯把这事儿兜着,肯定是得了好处啊。”

    如月心说这种事情她如何想得到,单是看见院子里冒出来一口棺材就够她吓得魂飞魄散的了。她想起莫祖新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心里不由觉得内疚,他将这些事情看作了她向他的示好,事实上她却毫不知情,一切都出自白瞎的安排,结果让他爱上了自己,自己却始终被蒙在鼓里。她看着白瞎,他的唇角还带着那副怡然自得的笑意,好像颇惊讶于她的迟钝,突然觉得一阵窒息,道:“那你安排这些……你安排这些就是为了让莫祖新爱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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