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听着他的叙述只觉得感慨万千。这世道真是无常,昔日大名鼎鼎的女收藏家居然会沦为张老板的下堂妻,而比这悲惨的命运还要令人痛苦的,大概就是自己的藏品荡然无存,没有被毁的还这样被别人贱买贱卖。她虽然不好古董,也知道对于古玩家来说得到一件心爱的藏品之后能有多高兴,谢墨兰要是看见自己的收藏失而复得,一定会非常开心。

    她看着白瞎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想了一下就回过神来:“不对,那我们现在是在帮着张老板笼络谢小姐吗?”

    白瞎似乎正很为自己无意中促成的这桩美事沾沾自喜,听她这么一说,就挑了挑眉:“什么叫‘笼络’啊,我们这叫成人之美,再说人家本来就是夫妻,现在不过就是闹点小别扭,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可是……”

    如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是觉得不对。张老板的为人她虽然不甚了解,可单凭年纪就知道他和谢墨兰配不到一起去,谢墨兰过了门儿之后从来不笑,想必也是苦闷至极。白瞎让她把眉纹砚送给张老板,再由张老板拿去讨好谢墨兰,这种做法实在太有为虎作伥的嫌疑,不管谢墨兰看见眉纹砚有多高兴,都让她觉得有种和张老板狼狈为奸的感觉。

    她犹豫的神色都被白瞎看进了眼底,他轻轻拍了拍桌上那个小盒子,凑过来耐心地对她道:“顾小姐,我知道你的想法,觉得这样太便宜了那张老板是不是?不过俗话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亲,你看谢小姐和张老板闹这么僵,谁都得不了好处,你把这砚台一送,两方都有个台阶下,你还赚一个好人做做,要多好有多好。”

    如月咬着嘴唇,还是不吱声,白瞎的话固然有他的道理,然而她站在女人的角度上,还是觉得不能让谢墨兰受委屈。白瞎看见她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那谢小姐是个聪明人,她肯跟那张老板,还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钱庄老板别的没有,钱可有的是,守着个钱庄儿,要什么不都能买得回来。”

    他的这句话蓦然提醒了如月,她自己被迫来到莫家的经历太过悲惨,所以她见到姨太太们总不由自主地觉得她们都是跟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却没想到她们可能有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考虑。七姨太就曾经亲口对她说过,她当初跟了张老板就是因为他的钱,那谢墨兰为什么就不能是这样,也是出于对张家钱庄的考虑?

    这样想来,她表面的冷若冰霜,未尝也不是一种策略,只因以七姨太为首的女人们对于张老板都是笑脸相迎,她独独是个不笑女,亦如西施第一次见吴王阖闾,也是因为“不笑”而被他从众多佳丽之中一眼相中,只因不笑已是如此美丽,就由不得人不去想象她笑起来该有多么倾国倾城。

    谢墨兰大概也是这种打算,故而故意在张老板面前绷住了脸,为博美人一笑,他自然要把她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双手奉到他面前,她要收回她的那些古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现在两人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多半是她还拿不准什么时候应该向他开口,如月送个砚台过去,的确是给了双方台阶下,张老板就此知道怎样才能称了谢小姐的意,谢小姐就此收回个宝贝,一举两得。

    如月忽然觉得一阵寒意,她想谢墨兰如果真的是这样想的,那么在她眼里,自己的婚姻跟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不过都是用来换取想要得到的东西的筹码。如月虽不像西方爱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视爱情如生命,但就算是中国传统的门当户对之说,也没有冷酷到这个地步。她倒是听说过官老爷出于自己仕途的考虑,会把女儿嫁给上司家做媳妇,她还要觉得那当爹的心狠,如今这样操纵谢墨兰婚事的居然是她自己,想想不能不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白瞎抱着手肘倚在桌边,桌上银角灯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听他刚刚的语气,似乎觉得谢墨兰的选择很稀松平常,这她忽然想起了几天前他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心底就微微地震了一震——他那天没有说出口的那个答案,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在他的眼里,女人都是这样把婚姻当成筹码,因此也没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可言?

    她的视线忽然被人搅了一搅,白瞎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纳闷地挑了挑眉:“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的?实在为难就算了,我还心疼我这砚台呢。”

    如月摇了摇头,这块砚肯定是要还给谢墨兰的,白瞎那德行,弄不好要拿它来砸核桃。她咬了咬嘴唇,道:“只是有一点,这事情是不是要瞒着七姨太?可我没办法单独见到张老板。”

    “这简单!”一见她态度有所松动,白瞎的声音立刻扬了起来,“两天后他们组织着在宁春楼给张老板接风,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让你单独见到他。”

    白瞎说得信誓旦旦,如月也知道他说了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只不过那办法会生出什么枝节来就不一定了。如月仍有顾虑,便道:“那七姨太到时候要是找上门来,你可得帮我。”

    “放心,哪能这么容易走漏风声!”白瞎把胸脯一拍,道,“就算她来了,到时候我扛!!”

    白瞎说起话来一贯有股无所顾忌你奈我何的感觉,且极具煽动力,如月见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吞山河地发誓,心里也生出股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来。她何苦这么纠结呢,那张家说白了就是一滩浑水,她为了接近张老板才踏进去搅,如今鞋已经湿了,却没近得了他的身。谢墨兰的这方眉纹砚,倒是个绝佳的机会,就算穿帮了被七姨太责怪,闹也不妨闹大些,也正好能借机脱身,她学英文画油画,可不是为了帮七姨太附庸风雅装乖卖俏的。

    白瞎见她的表情有所释然,便笑吟吟地收了盒子,伸长手臂去拿那本已经被遗忘多时的账本。如月看着他隔着一张书案探过身去,忽然叫了一声:“白瞎?”

    白瞎整个人趴在书案上,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如月尴尬地望着他,她刚刚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谢墨兰的做法很正常,在他眼里男女之间就不过如此,然而当他看着她的脸的时候,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看法居然如此在意,这似乎是有点不太正常,而她又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问句就更卡在喉咙口,憋得她的脸颊发起烫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是不是带了一点可怜巴巴的神色,因为白瞎的唇角似乎僵了那么一下。他还是把账本捞了过来,低头看着她,突然伸出右手,指尖在她的耳畔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落在她左耳戴着的珍珠坠子上。

    “别胡思乱想了,顾小姐。”他的唇角扬起来,语气很温柔,在她有些恍惚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把那账本拿起来,“啪”一下放在她面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做的账是很容易出错的,所以我们最好来重做一遍吧!”

    两天之后,宁春楼张老板的接风宴如期举行。

    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接风——张老板的家本来就在银泉,他本人只不过是到昌林做了做客而已,去的时候那边要接风,回来的时候这边要接风,好像他老人家带来的风格外大似的。白瞎说接风其实是假,银泉的官商们想巴结张老板却是真,如今连年战乱,虽不至于烧到银泉本地来,硝烟味儿却能闻得到。生意不好做,有钱的才是大爷,银泉的大小商户几乎都指望着张老板的贷款,因此那巴结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据说有好几个姨太太都是别人送给他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把家里弄得像开窑子一样。

    如月在心底暗笑,心说那张老板估计怎样的奉承都见过,像她这样从他的姨太太们身上着手的,估计还是第一个。想着她不仅就有点期待,想看看张老板到底会怎样接她的招,是以便愈加精心准备,跟张老板之间的对话提前演练了好几遍,一直练到无懈可击,白瞎怎么都挑不出毛病来为止。

    她如此上心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是她接连被白瞎揉了几次脑袋之后,感觉他好像总把自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似的。她来年就要满十八岁了,怎样都不能算是个小姑娘,就算之前在闺房里呆久了有点懵懵懂懂的,这大半年以来她所经历的大概很多女人这辈子都没办法想象。她虽然脾气好,也受不了白瞎总是这样看她,遂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办漂亮,好在下次他揉她脑袋的时候有底气反揉回去。

    接风宴那天她和白瞎准时到达宁春楼,这是银泉最大的一家酒楼,一楼的大堂已经被整个包下,收拾得花团锦簇,宾客们聚在大圆桌旁聊得热火朝天,笑声时不时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置身其中宛若承受着四面浪潮的冲击,非得化作那潮水中的一朵方能不受其害。如月刚一进门就被七姨太挽住了胳膊,她今天倒走了素淡路线,穿了藏青色湖绉绵旗袍,眼泡有点儿微微肿了,用深色的眼影遮盖了,却显得整个人有点鬼气森森的。

    如月这些天来跟着七姨太,大大小小的宴会也赴过不少,当初的紧张拘谨是荡然无存了,那些迎来送往的客套话也已经驾轻就熟。她觉得这场合有点像是在江东时到看的舞台剧,人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说话前不能不过脑子,然而却又没有多少人真正要她为她所说的话负责。说出来的话是一阵烟,在宴席上人们的头顶上快活地漂浮着,不一会儿就被吹走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然而又不能不说。如月渐渐成了这其中最娴熟的一个,她含笑向着自己相熟的人点头寒暄,和她们款款谈着衣服、首饰与天气,心底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如何单独见到张老板,把那方眉纹砚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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