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只瞥了一眼就把那盖子合上了,这点也在预料之中。他不懂文玩,不在乎这方砚的价值,只在乎它背后意味着的某种机会和可能。他的眼睛又半闭了起来,伸手去端旁边的茶,她知道他这样的表情大概是在酝酿着某个合适的价钱,只微笑着等他开口。果然,张老板呷了一口茶,便道:“莫太太该不会是想跟张某做古玩生意吧?”

    “张老板此言怎讲,如月闺阁中就钦慕十二姨太雅名,此砚本是她的藏品,现她已归了张家,此砚就该归张家所有,赠给张老板是天经地义,怎么又谈起做生意来?”如月故作嗔怒地摇头,随即又笑道,“只盼十二姨太早日知晓张老板的心,如月若能再一睹她昔日的风姿,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她眉目间虽含了嗔色,口气里却有三分娇憨,说到最后一句时又婉转垂下睫羽,言语间净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儿情态。张老板从余光里瞧着,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更来了兴致逗一逗她,便道:“好,那张某就收下莫家四姨太这份心意,只是……”他目光一闪,道,“我家小七那边,你不怕她知道了要生气?”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七姨太生不生气,都是张老板一句话的事。”如月微笑,神色间又浮出几分怅惘,轻声道,“其实啊,如月倒真羡慕这些姐姐们,能有福气跟着张老板,便是生气也是好的。”

    她微微侧过了脸,纤长的睫毛和精巧的下颌,在张老板身旁的茶案上映下一道带着淡淡哀愁的剪影。烟雾笼着她白皙的脸,眼角处似有一点晶莹轻轻一闪,她随即抬手拭了拭,冲他抱歉地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如月是个女流之辈,只能跟张老板说这种话。”又略欠一欠身,道,“七姨太大概快好了,我先失陪了。”

    她感受着他的眼光笼着自己弯下腰去,随即转身走到门边,心底轻轻舒一口气,心说这任务总算是顺利完成了。然而她的手刚放在门上,就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到的?”

    如月的手僵在半空。果然想收场没那么容易,那方砚在行家眼里是无价之宝,说是自己随随便便弄来的,他肯定是不会相信。她和白瞎之前也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他们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那是他们为了讨好张老板与十二姨太费尽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难道张老板就不愿意收了?搞古玩的各有各的门路,张老板不干这个,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现在他的语气让她愣了一下,他显然不仅是有兴趣,而且是大有兴趣。这一着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心下迅速划过无数种应对的说法,忽然唇角一扬,她想到了他问出这个问题最可能的一个理由。

    “其实这不是如月买到的,是我家的管家白瞎无意中淘回来的。”她回眸冲他嫣然一笑,“张老板要是也有兴趣,得闲可以叫他到府上去谈谈,他是个好古玩的,您尽管吩咐他便是。”

    说完这句话的一刻,她仿佛听见了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声音,像是西式房间里钉在墙上的楠木盒子挂钟,上好发条之后听见咯咯的一阵响,然后就会有一只铜质的小布谷鸟飞出来。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上好了发条,屏息等待着那盒子里飞出的东西,虽然她不能确定那到底会是什么,但她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它。

    那日的接风宴,表面上来说是皆大欢喜。张老板得了能赢得谢墨兰芳心的法宝,如月顺利地完成了白瞎的交代,白瞎无形中也在张老板那里博了一功,就连明明是最倒霉的七姨太,也很为自己以一跤重新唤起了张老板的柔情而沾沾自喜,事实上自那以后她一直都在想着法子装病,直到后来她真的被张老板和谢墨兰给气病了。

    事情果然都在白瞎的筹划之中,张老板把那方眉纹砚赠给了谢墨兰,且添油加醋,说成是自己跑遍了文物摊子以重金为她赎回来的,谢墨兰果然感激涕零,虽未见得立刻回心转意,态度却比之前和缓了很多,也不再把自己天天关在房间里了。

    张老板尝了甜头,遂趁热打铁,亲自到莫家来找过白瞎好几次,白瞎也是本事通天,接连献出好几件谢家昔日的宝贝,还教了张老板好些行话,以便他在谢墨兰面前卖弄。如月看着张老板每天大箱小盒地从莫家把东西往回搬,不由有些揪心,白瞎后来的那些东西可就不是捡的便宜货了,她担心这样下去要把卖酒赚的那点儿钱全给花光了。

    有次白瞎送完张老板回来,她问:“那些东西你花多少钱买的?”

    “哎呀,你真行,才管了账没几天,居然就这么抠。”白瞎冲她撇撇嘴,笑道,“放心吧,比莫祖新抽烟那会儿差远了。”

    如月心说那也不是小数目,就道:“他真的全都白拿?”

    “顾小姐,大方一点儿好不好啊,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白瞎道,又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没事儿,我让他买咱们家的酒,用酒钱来抵!”

    如此过了小半月,张老板再来的时候一张长脸上就是春风拂面,白瞎跟他在房间里嘻嘻哈哈地谈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告诉如月,事情算是大功告成了。谢墨兰从了张老板之后也不再离群索居,还跟着他出去应酬了好几次,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引得众人艳羡不已。她的身份也完全亮了出来,谁都知道当年徽州谢家的小姐如今跟了银泉钱庄的张老板,据说张老板为了她还专门注资开了间古董铺子,由谢墨兰坐镇鉴定古玩,一时间主顾如织,连昌林都有人慕名而来。

    如月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得如此恰到好处,不仅讨好了张老板,谢墨兰也得以重拾昔日心头之好,先前的那些顾虑顿时烟消云散。张老板为了答谢她和白瞎,置办年货的时候特意向莫家酒坊订了一大批新酿酒,在银泉有点头脸的大家主儿里顿时掀起一股以莫家花雕作年货的风潮,她不得不新雇了一批伙计加班加点地赶制。唯一让她头痛的,就是那位张家七姨太。

    几乎每次张老板从白瞎这里拿了新东西回去,七姨太就得过来找她一趟。因为之前白瞎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七姨太来了他来应付,她就干脆让他来应付她,又恰好赶上落了场大雪,她便借机窝在卧房里装病。白瞎倒是说到做到,七姨太一来他就去见,然而不幸的是,对方根本不买他的账,见是他来招呼转头就走,隔天又过来骚扰如月,倒弄得白瞎非常之郁闷,说好像他这张脸长得有多不招女人待见似的。

    如月躲了几天终于躲不下去,马上快过年了咒自己生病似乎也不太吉利,而且再躲下去只怕七姨太要起疑心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她。一见七姨太她便后悔,心说真不如装病的好,对方蓬头垢面,连妆都懒得画了,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在她的房间里时而哭天抢地自己命途多舛,时而破口大骂谢墨兰小狐狸精,时而泣不成声哭诉张老板薄情寡义。她每天准时在如月房间里上演这几出戏,搞得白瞎挂在廊下的八哥都学会了她的声音,一见她来就在廊下跟她一唱一和:“谢墨兰!你这个狐狸精变的小东西!”

    如月对此颇头痛,担心万一谢墨兰哪天登门拜访,被她的鸟儿冷不丁地骂这么一句该有多难堪。白瞎叫她放心,说谢墨兰是不会来的,以张老板的性格自然是把功劳全部抢到自己头上,谢墨兰都未必晓得这事情背后其实是他们在出力。如月一想也是,便也不再担心,只是还得每天应付七姨太,好在七姨太教会了八哥儿,自己倒渐渐不再来了,大概也是觉得来找如月没什么用处,不如在自己卧室里扎个小人儿诅咒谢墨兰早死早超生。

    七姨太不来之后那八哥有点寂寞的样子,它和她在骂谢墨兰这件事上好像建立了坚固的战斗友谊。如月站在廊下,看着它的黑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门口的方向,对白瞎道:“其实七姨太也是个可怜人。”

    白瞎撇嘴,他好像对七姨太教坏了他的八哥这件事情一直很耿耿于怀,就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月摇头,在这方面她总是很难跟白瞎达成一致意见,他是个很能狠得下心来的角色,而她却总觉得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一想到七姨太,她总会觉得有些堵得慌,好在日子到了腊月中旬,她和白瞎的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莫家酒坊上。

    如月和白瞎赶制完那批“陈酿”之后,酒坊便雇了新的工人,此后随着生意的渐渐壮大,酒坊的雇工也越来越多。虽然不再需要亲自动手酿酒,但如月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到那里去转一转。

    酒坊后来又被白瞎整修扩建过,一个大号黄铜火盆里炭火烧得旺盛,确保房间里暖意融融,有助于冬酿酒的发酵。空气里弥漫着芬芳馥郁的酒香,她跨进门去,就看到伙计们在瓶瓶罐罐周围忙碌着。酒坊里现雇着男男女女十几号人,人人都在袄上罩一件簇新的翠蓝竹布背心,头发卷起藏到同色的竹布帽下面,脸上还要蒙一层棉布做的口罩。因为她常常过去,也叮嘱过他们不必费招呼她,所以忙的时候就抬头唤她一声东家,然后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事。他们是如月从周边各地招过来的酿酒好手,也都是勤劳本分的手艺人,知道女东家脾气好,然而对她很是尊敬,从不会有半分偷奸耍滑。

    酒坊的活儿伙计们是绝不会让她再亲自动手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如月也就是在旁边看看。伙计们上手之前都是被白瞎严格训练过的,做事的时候绝不会闲谈说笑,酒坊里的气氛静默却不紧张,因为他们总会时不时地交换一个快活的眼色,嗅到新酿的酒散发出的香气,彼此就从眼神里对彼此的成就予以肯定和赞扬。在酿酒这方面,他们的水平的确在她之上,他们也都知道这个美丽娴静的女东家喜欢微笑着不说话,不像那位戴墨镜的白管家,每次过来必然要召集众伙计训话,然而他在酿酒上的造诣,的确要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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