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天天地近了,酒坊的酒进入最后装坛泥封的阶段。天气越来越冷,如月晚上也很少再到酒坊那边去,她一到冬天就特别喜欢睡觉,阿绣每天都给她在被窝里捂两个滚烫的汤婆子,房间里火盆烧得很旺,有时她能一直睡到第二天快正午,直到被白瞎那只八哥叽叽喳喳地例行骂街吵醒。

    有天晚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心说阿绣大半夜的抽什么疯,哑着嗓子问了声“阿绣”,就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顾小姐,再不起来我就进去了!”

    “白瞎?!”如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被子里一缩,忘了他现在其实是站在门外,“大半夜的你要干嘛?”

    “我带你去一趟酒坊,有重要的事!”白瞎的声音有点哆嗦,似乎还打了个喷嚏,“小姐您能不能麻利点儿,爷都快冻死了!”

    如月一肚子纳闷,但还是赶紧下床去换衣服,心说白瞎什么时候居然这么懂礼貌了,以前可是能直接从她卧室的房梁上倒吊下来的人物。在她换衣服期间白瞎又在外面打了十五六个喷嚏,她急匆匆地系好斗篷带子,提了盏灯一开门,凛冽的寒气透进来,激得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白瞎穿着黑色对襟立领棉袍,两只手捂住鼻子,一见她就哟了一声,道:“你这大晚上的穿这么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勾魂呢。”

    “不是你叫我快点嘛!”如月拢了一把头发,她头发都没来得及梳,随便往斗篷下面一塞,看了看白瞎两手空空,不由奇道,“你没提灯?你怎么来的?”

    “你提了不就行了,咱们快走。”

    白瞎说着就转身,领着她往后院方向走去,如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跟过去。一路上寒气袭人,她冻得连灯都快拿不稳,追着白瞎的脚步匆匆向前走着,只觉得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然而自己却就是会听他的话,就像很久以前白瞎从灵堂里带着她往小院里走,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就是会很安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样。

    两人一路到了酒坊,白瞎拿出钥匙悄无声息地开了门,然后让她把灯熄了,跟他走进小院。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缺了一半的月亮边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流云,寒风敲着房顶上的瓦片泠泠作响。白瞎带着她走到放酒的库房外面,示意她跟着他弯下腰去,趴在窗户的沿上,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因为库房里比外面暖和的多,玻璃上贴着一层雾气,白瞎用指尖扫出一小片来,她才勉强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一排排整齐的酒缸之间,有个人正来回走动,他一只手端着一盏小巧的银角灯,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支针管模样的东西,正一坛一坛地把那针管里的东西往酒坛里注。他走路的姿态有些熟悉,转身时那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不是别人,正是阿海!

    看清他的脸的一瞬她几乎要下意识地惊呼出来,还是白瞎一把摁在她的脑袋上让她止住了声。阿海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下,他赶紧拉着她闪到一边,掏出钥匙开了隔壁房间的门,拉着她躲进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门一关如月就迫不急待地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吗?那是酒坊里的伙计阿海!我认得的,今晚不是他值夜,他跑到库房里干什么?”

    白瞎摇摇头,月光流动在他漆黑的墨镜片上,他贴在房门的一侧,窥视着外面的动静。如月望着他,又道:“你就是叫我来看他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

    “我只是看到他半夜溜进来觉得不对劲,叫你来看看而已。”白瞎道,突然冲她做了个手势,“嘘,他出来了。”

    如月还是纳闷他是怎么看到阿海进酒坊的,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屏住呼吸,也贴到门边上去,就看到阿海锁好了库房的门,四周环视了一圈,快步走到院门口,走出去之后无声地关上了门。

    两人又屏息静待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完全离开了,才打开门到隔壁库房里去。库房里暖意融融,空气里飘荡着花雕馥郁的香气,两人在一排排酒坛前站了一会儿,如月问道:“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托了一下自己的墨镜,轻出了一口气,抬手拎起其中一只酒坛,唇角轻轻地扬了一下:“拎回去瞧瞧大概就知道了。”

    琉璃灯被如月胡乱地放在桌子上,八角明黄的络子乱糟糟地颤成了一团。

    她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白瞎坐在她的对面,两人面前是一条紫檀卷头长案,白瞎拎过来的那坛酒就放在上面。泥封已经被撬开了,旁边搁着两只小铜杯,白瞎正拎着小酒壶,把酒往杯子里面倒。

    他沉默着倒完,把其中一杯往如月面前推了推,唇角扬了扬:“小姐,走一个?”

    如月摇摇头。从回来到现在,她已经把阿海可能在酒里加的东西想象出了无数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好的东西。她很不愿意往不好的这方面想,但理智让她无法否认,事实明摆着就在那里,如果他放的是什么好的东西,光天化日在酒坊里放就可以了,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

    白瞎见她摇头,自己叹了口气,手一抬就把杯子凑到嘴边,如月看着他的动作吃了一惊,刚想上去夺,他下颌一扬,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白瞎你疯了?!”她大惊失色,去抢他的酒杯,然而杯子到了手里就已经空了,她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失声道,“可能会有毒啊,会死人的!”

    “要是我死了能让你在招伙计的时候聪明点儿,我死了也值啊。”白瞎轻轻抹了抹嘴唇,看见如月一脸紧张,就伸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放心吧,这可是要送给张老板的酒,他至多敢把它搞得难喝一点儿,没胆子下毒的。

    如月盯着他,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然而看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儿,脸色始终也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放下心来。她重新缩回到椅子里,低声道:“难喝吗?”

    白瞎把另一只杯子往她面前一推,撇了撇嘴:“你自己尝尝啊,跟马尿有得一拼。”

    要在平常如月肯定要内心腹诽你难道是喝过马尿不成,但现在她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俏皮话了。她的手指甲抠着玫瑰椅的扶手,几乎要把上面打的蜡给抠下来一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白瞎把杯子里的酒往酒缸里一倒,还嫌脏似的甩了甩自己的手,双手撑着下巴,道,“不过我觉得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应该问,他背后那个人为什么让他这样做。”

    如月抬头望着他:“背后的人?”

    她很熟悉白瞎这种神情,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就是他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只不过他要等着她自己说出来。果然,白瞎往椅背上一靠,道:“对啊,有人指使他这样做,你不妨想想,莫家酒坊把这么难喝的酒送给张老板,收益最大的是谁。”

    收益最大的是谁?

    如月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张老板的仇家,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推翻。如果要对付他那样的人,出手应该要狠绝冷冽,断然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逢年过节让他们喝点马尿恶心人。这样的话应该就是冲着莫家酒坊来的,可是如月自认没有结什么仇家,难道是白瞎在外面结下的梁子?

    更不对,那他就不该是现在这种表情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怀里揣着个金矿等着她去挖似的。

    她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白瞎的鞋尖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片刻之后她试探地问道:“难道是赵老板?”

    “不错,总算是想到了!”白瞎唇角一扬,随即又叹了口气,“其实你早就该想到了,咱们那酒坊里摆着那么多坛酒,最发愁的应该是谁。”

    赵老板是赵家酒坊的掌柜,在莫家酒坊复兴之前,整个银泉一带绝大多数的花雕都出自赵家。莫家最开始打的是陈酿的旗号,不仅口味与普通花雕有差异,且价格也要高出很多,所以还没有对赵家酒坊形成太大的冲击。但莫家近期也开始酿制普通花雕酒,就对赵老板形成了威胁,尤其是年关时节,往年银泉大小人家的年货都是向赵家酒坊置办的,如今被如月横插一脚,他的光景就比往年惨淡了很多。

    如月之前曾经在几个场合见过这位赵老板,他给人的感觉像个和气生财的人物,据说和莫老爷还是旧识,见到如月的时候还跟她讨论过酿酒的细节,很有长辈提携年轻后辈的派头。如月觉得两家的竞争还没到这种势如水火的程度,白瞎则摇摇头,表情颇遗憾于她的天真。

    “银泉这地方就这么大,你又不能指望人人都变成酒鬼,你库房里的货能卖出去,赵老板的货就得堆在那里积灰。”白瞎道,“而且这是莫家第一次出售普通酒,姓赵的用这一招也不会引起怀疑,传出去就是莫家四姨太只拿到了陈酿但不会酿酒,伙计们集体向你谢个罪,你心一灰就把酒坊关了,到时候银泉还是赵家的天下。”

    如月垂着眼帘,白瞎的声音不高,却像钟磬一样震得她心底发麻,她的脸颊滚烫,心底却是冰凉,整个人像是在黑暗的雾气中穿行,以为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引到了悬崖的边上。算计,一切都是算计,就算她不算计别人,也会有人算计到她的头上,看起来淳朴爽直的小伙计居然会是竞争对手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小小的酒坊杀机四伏,还有多少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算计着她?

    熟悉的一切都似乎变得陌生,所有的人她似乎都无法相信。她抬头望着对面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他漆黑的墨镜下面的眼神她无从琢磨,她不愿意相信他刚刚告诉她的这一切,这一切都可以是误会,阿海或许有他无法说出口的苦衷,或许这其中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隐情——

    “证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坚定,“这只是你的猜测,我要看到证据。”

    白瞎怔了一下,像是惊异于她在这一刻居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固执和坚持。她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苍白得如同梨花上染着一层皎白的月色,他的唇角轻轻扬了扬,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现在你总算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背对着她,语气里似乎有淡淡的欣慰,手在她的肩膀上顿了顿,道,“去吧,去找你需要的证据,只有你亲眼见到的东西,你才有可能相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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