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胡杨台参将薛大鹏跳下战马,虎步生风,咚咚咚,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来到知府衙门大堂,也不施礼,瞪圆两只豹眼,粗声野气地嚷道:“奶奶的,说好过两天就去四川打张献忠,怎么又不让去了?”

    温师爷眼放笑光,拉他坐在火炉边,不紧不慢地说:“乱世年头,朝令夕改,谁能说个准。”

    天色已近黄昏时分,知府大堂只有温师爷一人值班。若大的房间空荡荡冷清清的。年关将近,衙门里的人都被派到各县去催粮收款了。乱世寒冬时节,流民贼寇无数,谁都惦记着粮食银子呢。

    薛大鹏气哼哼地坐在对面,叉开两条长腿,用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堂,擦去胡须上的寒气,只顾烤火,没有吭声。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是统兵两千镇守一方的参将,这要归功于他和知府王玉杰的特殊关系。

    温师爷早已知道薛大鹏的历史,平时很注意和他搞好关系,以便关键时刻能得到这位统兵大将的照应。乱世中的刀把子比啥都重要都厉害。过了一会儿,温师爷见薛大鹏神色平缓了许多,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饷银都发下去了?”

    薛大鹏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从内心深处说,他非常厌恶温师爷这样的靠卖弄嘴皮子混吃混喝的人。这种人仗着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经常是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两面三刀,大耍阴谋诡计,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呢。当然,他也不会傻到和这些人为敌的。

    温师爷微微一笑,继续说:“朝廷不出兵,薛将军就会失去一次立功的好机会。可惜,可惜啊。这都怪朝中那些不知深浅的只顾自己往上爬的人。”

    这句话立马引起了薛大鹏的共鸣。一个月前,接到出兵征剿张献忠的命令时,他像打了鸡血似的非常兴奋,认为立功的机会来了,憋着劲儿不分白天黑夜地练兵。自从李自成建都西安,张献忠远走湖广四川,胡杨台好像太平无事了,朝廷也好像忘记了他这个手握两千猛将悍兵的参将。他暗暗给自己鼓劲,这次一定要让朝廷刮目相看,打出自己的的威风志气,让那些轻视地方将领的朝中诸大臣瞧一瞧,他薛大鹏虽然比不上太子太保左都督曹文诏,但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可是,今天中午的一道命令击碎了薛大鹏的美梦。他能不生气吗?

    “他娘的,事情都坏在这帮人手中。如果当初在谷城杀了张献忠,就不会有现在的事了。”说完,薛大鹏用脚跺跺地面,好像解恨似的。

    温师爷笑嘻嘻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也是流贼出身的朝廷参将,他早想把其人拉入自己的阵营,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知府大人不在,趁两人独处于一室的机会,何不探探他的底细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温师爷慢慢地引诱道:“以将军的统兵之才和对朝廷的忠心,处身于这荒凉偏僻之地,确实有点屈才。”

    薛大鹏是来找知府王玉杰的,本想应付应付罢了,但这几句暖心窝子的话紧紧地吸引了他。他不由得随着温师爷的思维移动。。

    “当初将军如果跟随洪承畴总督去辽东,总比待在胡杨台有发展前途。听说吴三桂在战场上立了大功,都升任总兵一职了。”

    薛大鹏反问一句:“两年前的辽东松山之战不是失败了吗?”

    “可松山之战时,吴三桂就已经是洪总督手下的八个总兵官中的一个了。如果松山之战胜利了,吴三桂的官那就更大了。”

    说这话的时候,温师爷把心提在嗓子眼上,紧紧地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咱老薛可没有吴三桂的命好。人家有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好名声,又有朝中做大官的爹,谁能比得了?”

    此话一出,温师爷大放其心。看来松山战役失败以后的好多事情,包括辽东总兵官吴三桂被连降三级驻守宁远,大同总兵官王朴被处死,蓟辽总督洪承畴降淸等事,这家伙一点也不知道。也难怪他,尽管他和知府大人相交近二十年,深得其信任,但凭温师爷的观察,薛大鹏只不过是王玉杰手中的一把刀,供其使用罢了。知府大人不会把朝中的紧要之事告诉他的。这薛大鹏名义上是朝廷的参将,统属两千来人,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胡杨台,也从来没有和李自成张献忠的主力部队打过仗,手下的士兵也都是一些地方上的地痞无赖以及缺吃少穿无家可归的流民,真正能够作战的士兵,满打满的只有三五百人。温师爷长叹一声,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乱世当中,谁又不是别人手中的刀嘴边的肉呢?

    停了一会,薛大鹏既像赌气又像给自己打气,恨恨地说:“如果有仗可打,咱老薛又不是孬种,比别人也差不到那里去。好歹咱也是个参将嘛。”

    温师爷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薛将军。”

    “手里有了银子,弟兄们训练的劲头更足了。现在要是有仗可打,该多好啊。”

    “先忍耐几天,不用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的意思是有仗可打?”薛大鹏心头一喜,“我来的时候,马金海也这样劝过我。”

    “马金海是谁?”

    “我手下的一个游击官。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温师爷追问道:“他一直在你手下?”

    “马金海原来在洪承畴总督那边。洪总督奉旨去辽东的时候,他没有跟过去,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留了下来。”薛大鹏似乎有点得意,卖弄道,“看在救命的份上,再加上知府大人的推荐,我让他做了个游击官。”

    温师爷心中一动,没有说话。

    薛大鹏有点发急:“真的有仗可打?”

    温师爷喝了一口茶,笑而不答。

    天已经完全黑了,寒风刮得更紧了。炉子里的柴火呼呼地烧的正旺,两个放大的人影在地面上墙壁上前后左右交相摇曳。

    一个衙役匆匆跑了进来,说知府大人请两位马上到书房议事。

    这几天,胡杨台知府王玉杰一直心神不宁。尽管早已定下策略,隔岸观火,以静制动,坐山观虎斗,可形势逼人呀。张献忠已经在四川成都建立了大西王朝,正儿八经的当起皇帝了。年关将近,西安方面也传来消息,李自成接连开了好几次最高军事会议,商议年后如何进军北京的事。“看来李自成铁定要进北京。进了北京就可以登基做皇帝了。”王玉杰心想,“这世上突然凭空冒出两个皇帝,再加上大明朝的崇祯,大清的顺治,四个皇帝,到底哪个是真龙天子哪个又是假的呢?”

    王玉杰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了一个下午,紧张思索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繁杂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他铺开宣纸,凝声屏气,略一思考,提笔悬腕,一气呵成,写出了五代诗人乾康的两句诗:

    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蟑冷如冰。

    正在他细细欣赏玩味之际,新夫人丁茹娟走了进来。这茹娟年方十七,端庄秀丽,识文断字。其父丁一民进士出身,天启年间曾做过好几年知县,因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而得罪了魏忠贤的干儿子,号称“五虎“之首的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被诬陷为东林党人,遭到革职流放。崇祯即位后,定立魏党“逆案”,才得以平反昭雪,重新出仕做官。六年前已致世回家,闭门著书作画,极少与外人来往。

    茹娟见丈夫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有点心疼,轻轻地说:“何事如此忧愁,说出来,让我听听”

    王玉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自原配夫人因病去世后,这两年世事多变,事务繁杂,朝廷的事自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日夜操心,没有顾上续弦,直到今年秋季才娶了这茹娟夫人。老夫少妻,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两个月来处的倒也快乐。为此,他暗暗感谢苍天对自己不薄。

    茹娟轻轻一笑:“不要熬坏了身子骨。我做了大人最爱喝的真武汤。”

    王玉杰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真武汤具有平心静气,明目祛火,滋阴壮阳的功效,按照多年收集的中医古方,根据自身情况,邀请多位中医名家精心配制而成的。几十年来,他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见惯了明里一盆火暗地一把刀的欺诈,经历了风霜雨雪的严酷岁月,很少听到如此暖人心腹的话语。,

    王玉杰还没走出书房,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大人出事了。王玉杰心中一惊,听完,心中又一沉,赶紧吩咐管家,快请温师爷薛参将到书房议事。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胡杨台初冬的夜晚更加凄凉冷酷了。

    来知府大人书房的路上,温师爷从逃回的兵丁嘴里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踏进书房门的那一刻,他已经成竹在胸了。

    王玉杰简单明了地介绍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二位有何高见?”

    薛大鹏兴奋地两眼放光,大声叫道:“让我带兵去剿灭这帮天杀的东西。”

    “温师爷有何看法?”

    “天色已晚,我看明天再行动。”

    “等到明天,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还剿个鸟去。”薛大鹏不满地嚷嚷,“王大人,我现在就去集合兵马。你下命令吧。”

    “先等等。”王玉杰似乎嗅出了什么,两眼紧盯着温师爷,“请师爷明说。”自从那天在乌兰山客栈亲眼见到那离奇的一幕时,他比以前更戒备这个在知府衙门混了近三十年的师爷。

    温师爷避开知府大人咄咄逼人的眼光,看似对薛大鹏实则对王玉杰说:“你不怕中了埋伏?我担心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叛乱。”

    薛大鹏吃惊地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温师爷,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叛乱?”王玉杰依旧死死地盯着温师爷。其实,在听到出事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到底是张献忠的人干的还是李自成的人干的,他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还需要温师爷的推理分析。

    “现在是初冬时节,今晚老天爷上下跳跃不定,又下起了雪。”昏暗的烛光映照在温师爷干瘦的脸上,上下跳跃不定。他不紧不慢,侃侃而谈,“根据往年的经验,我估计到了明天,大雪肯定会覆盖整个胡杨台的。你们想想,在这个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时候,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抢劫有官兵保护的朝廷的粮草饷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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