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名番重地镇虏堡,一座青砖红瓦气势巍峨的大院里,大明朝前吏部给事中丁一民端坐在书房,专心致志地画一幅晚照胡杨图。

    窗外天空湛蓝,阳光温和,略有清风,是初冬时节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图上,两棵古老粗壮厚重的千年胡杨一近一远,一大一小,错落有形,铁干虬枝,昂扬挺立在色彩斑斓的夕阳中,宛如龙飞九渊,气势非凡。交织纷披的枝条,粗粗细细,疏密不一,或干枯或挂叶,竖立横卧,姿态万千,勾魂摄魄,傲视苍穹,散射着千年不死万年不朽的生命力。

    茹娟轻轻走进来,将略微烫手的古拙紫砂壶轻轻放在茶几上,面露春色,嘴挂微笑,细细欣赏父亲作画。

    由于事务繁杂,战火有随时点燃的可能性,自己又身处关键位置,经过反复考虑,多次劝说,王玉杰派人将茹娟昨天送回了娘家。

    许久,身心已经完全融入晚照胡杨中的丁一民画完了最后一笔,如释重负,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喝口茶,爹,别累着了。”

    丁一民接过女儿递上的茶杯,眼中流露出慈爱,笑着说:“爹画得如何,娟儿指导指导。”

    “爹是画胡杨的名家,女儿哪敢置喙。”茹娟眼睛没有离开画面,她确实深深被画上这历经千年风霜雨雪而屹立不倒的胡杨吸引住了。

    室内静悄悄的。

    丁一民无声地抿着产于福建的名茶白芽奇兰。说起这茶的名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

    大明朝成化年间,开漳圣王陈元光第廿八代嫡孙陈元和游居福建平和崎岭彭溪水井边时,发现有一株茶树,枝稠叶茂,其芽梢呈白绿色,叶片青翠欲滴,茶叶发出自然茶香,气味似兰,清沁心脾,遂采其芯叶精心炒焙。不想制出的茶叶清香浓郁,冲泡后香气徐发,飘散出兰花的芬芳,抿上一口,满口清香,片刻即感清甘醇爽,精神舒畅,筋骨轻松,一生从未尝到这般好滋味,真是愉快得难以言传。因芽梢呈白绿色,带有兰花香气,故取名为白芽奇兰。

    从此,这茶就成了贡品。

    这个故事是祖父讲的。祖父不仅学问好,人品端正,官也做得大,曾认大明朝首辅高拱为座主,出任都察院陕西道御史。如果不是后来的万历朝首辅张居正排斥异己,打击前首辅高拱,凭祖父的政治智慧和才干,只怕不仅仅做到御史就止步的。

    祖父是被张居正活活气死的。

    临终前,饱经宦海风波的祖父留下数条遗言,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儿孙出仕为官。父亲恪家守训,一生为商,经营茶叶,虽没能成为巨商富贾,但家境殷实,处世有道,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而自己违背祖训,踏入仕途,到头来

    他心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手中的紫砂壶和白芽奇兰茶还是父亲留下来的。

    茹娟察觉到了父亲神态的变化,奇怪地问:“爹对这画不满意?”

    “不不。”丁一民立马回到现实,不自然地笑笑,“你泡的茶真香。”

    茹娟也笑了,指着画说:“这画上再题一首诗就更妙了。诗画双绝,千古流传。”

    “你来题诗,如何?”

    “女儿哪有这般才气?画是你画的,诗还得爹来写。”

    丁一民明白女儿的心思,没有再勉强,端着茶杯,来回走了几步,提笔在画图上写下了一首《七绝?晚照胡杨》。

    沙中屹立数千年,

    傲雪斗霜偏自狂。

    长河落日映大漠,

    孤烟啸龙笑群魈。

    望着花白的头发和略有佝偻的身体,茹娟想,经历了种种人生磨难特别是阉党之祸的父亲,仍然还是自己小时候所知道的老样子,耿直狷介,清高自傲,就如画上的胡杨,饱经风霜,老而弥坚,屹立于天地之间。

    心中忽地一动,默念出一首诗。

    大漠茫茫沙吻天,扎根远古数千年。炎炎酷夏随风舞,凛凛寒冬伴雪眠。笑傲荒丘枕戈壁,鄙夷涸辙望云川。铮铮铁骨何曾惧?岁月沧桑志亦坚。。

    茹娟笑着说:“爹的这首七绝晚照胡杨诗,道出大漠胡杨的精气神。这首诗配这幅画,这幅画配这首诗。诗画相配,相得益彰。诗情与画意完全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爹的诗画造诣已经达到了自然天成的境界。”

    丁一民得意的笑了,如同受到夸奖的小孩子,童趣毕现。

    “苏东坡曾经评论唐朝诗人王维的诗画,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爹的这幅诗画作品,就达到了这等境界。特别是诗的最后两句,妙用典故,更令人叫绝。爹,女儿说得对不对?”

    已为人妇的茹娟在爹面前依然如未出嫁的小姑娘一般,天真烂漫。毕竟她只有十七岁。

    丁一民凝视着女儿清纯靓丽憨态可爱的笑脸,尤其是那一双明亮单纯的眸子,心想,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女儿,那该多好呀。杨树楷,我的好学生,因为我的缘故,你被阉党诬陷,发配到辽东边关已近二十年,天寒地苦,为国戍边,生死未定,音讯皆无,女儿茹娟已长大成人,又为人妻,你大可放心,不必牵挂。

    “我女儿真有班婕妤之才,蔡文姬之华。”

    窗外风和日丽,温暖如春,胡杨静立,一派温融祥和之象。

    父女两人谈文论道,兴头正浓之时,忽然院中传来一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丁兄在家吗?”

    未等丁氏父女出门迎接,来人已登堂入室,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

    茹娟突见陌生之人,脸色微红,轻哦一声,快步走出书房。

    丁一民已认出这不速之客是谁了。尽管两人有近二十年未见面,但来人即使化成骨灰,他也能分辨出来

    来人抱拳当胸,语气如三月的和风,暖人肺腑,“你我多年不见,丁兄近来可好?”

    丁一民强压心头腾起的怒火,脸色铁青,冷冷地注视着白长庚。

    白长庚自己找座位坐下,谈笑如初,丝毫不见难堪。

    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是改变了倔强血性,明大局识时务嘛。

    自从雪夜拜访胡杨台知府王玉杰之后,那颗久已淡泊红尘只想隐居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

    王玉杰一句先生是否真想做今世的陶渊明,令他无言以对,又一句即使想做也做不成,让他思虑再三。

    为了白氏家族和儿孙的平安长久,辉煌腾达,白长庚低下了倔强的头颅,深思熟虑后,才有了这次行动。如果在一月之前,断不会这样做的。

    拜访丁一民之前,他再三思索,决定以柔克刚。

    老子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弹指一挥,二十年就过去了。丁兄还是老脾气,一点都没改变。”

    喝了几口茶,丁一民心情略有平静,冷冷地说:“我可不像白老弟,先依附阉党,后又投靠鲜贼,一日三变,变得好快。”

    白长庚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黄师傅教我们的。”

    丁一民心中咯噔一响。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不论何人何时何地,只有一提起那位隐姓埋名的黄师傅,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姑且不说自己饱受魏忠贤阉党之祸,白发苍苍疾病缠身的黄师傅也受到牵连而被关进大牢。如果不是白长庚上下奔走,多方求情,说不定黄师傅就会被冤死于牢狱之中。

    救出师傅以后,白长庚又到处寻医问药,端茶倒水,日夜伺候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黄师傅,直至去世。而那时,丁一民作为东林党的后起之秀,受到“汪文言案”的牵连,被革职流放到四川,生死两不知。

    崇祯爷即位后痛下杀手,彻底铲除阉党之乱。出狱后,丁一民就去了师傅的墓地,焚香祭奠,那只是一堆黄土,几根荒草而已。

    “黄师傅天纵英才,可惜,就毁在不知进退不识时务之上。丁兄,你我处在乱世之中,千万不能抱残守缺,顽固不化呀。”

    丁一民冷冷注视着昔日的同年,思索着他此行的目的。

    对白长庚的心机谋略,他三十年前就领教够了。

    一个带着手铐脚链身负重物的剑客,与一个放开手脚没有任何牵绊的剑客比武决斗,有几分胜算呢?

    少顷,他问道:“如何做才算食古不化呢?”

    “人应该随着时局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及时适应时局而不被社会淘汰,才是千古不变的道。老子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白老弟能够学以致用,洞察风云,玩别人于股掌之上,真不简单。”

    白长庚闻言略显尴尬,轻轻咳嗽数声,掩饰了过去。

    “你今日不请自来,就谈这些?白老弟,明说吧。不要云山雾罩的。”

    “胡杨台王知府可是贵婿?”

    丁一民死死地盯紧白长庚,警惕地问道:“你有何意?”

    二十年前,天启朝时,他和几个朋友聊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活人建祠堂,亘古未闻的话,当夜就进了东厂的大牢。

    至今,是谁陷害自己的,尚不得而知。

    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血淋淋的教训呀。

    “丁兄不必如此紧张。魏忠贤阉党已经灰飞烟灭,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白长庚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怀疑二十年前是我告的密?”

    “那你说是谁?”

    白长庚语气坚定地说:“绝对不是我。当时我确实依附阉党,极力结交左都御史崔呈秀,不过,那是为了升官揽权,为了实现我的治国之道。这就和五年前我投靠张献忠一样。你我相识已有五十余年,蝇营狗苟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说实话,丁一民也曾怀疑过眼前这个人,这是一个类似于前朝首辅张居正的人。

    隆庆六年,穆宗病殁,年仅十多岁的神宗继位。首辅高拱因自己口无遮拦而触怒李太后,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的张居正审时度势,及时调整战斗方向,千方百计交好宦官冯保,后与之合谋,扇阴风点鬼火,无所不用其极,唆使李太后以****擅权之罪,剥夺高拱首辅一职,并勒令其回原籍,代为首辅。

    万历初年,神宗年幼,国政大事都由张居正主持,前后当国十年,为人善谋,手段凶狠毒辣,独揽朝纲。当政期间,面对吏治败坏、财政危机、赋役不均、军心涣散的局面,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平民出身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以其非凡的魄力和智慧,整饬朝纲,巩固国防,推行一条鞭法,使奄奄一息的明王朝重新获得生机。

    “丁兄,以后你会知道事情真相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

    白长庚诡秘一笑,压低嗓音,说;“时间不长了。你姑爷王知府知道。”

    顿时,丁一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当白长庚走后,他把这话告诉茹娟时,茹娟同样愣住了。

    “你得赶紧回去,娘家不能再待了。”丁一民提心吊胆地说,“恐怕要出大事情。”

    茹娟故作镇定地问:“要出啥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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