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未及三更,大明崇祯皇帝就开始批阅奏章了。,

    十六岁时,他掌管了哥哥天启帝留下的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江山,时至今日,刚好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间,崇祯虽锐意更始,治核名实,而人才之贤否,议论之是非,政事之得失,军机之成败,未能灼见于中,不摇于外也。

    三十出头的崇祯已经头发花白,眼角布满了深深长长的鱼尾纹,显得瘦削而苍老。

    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不时传出的叹息声,沉重而孤独,忧郁而愤怒。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弯腰躬身,屏气凝神,服侍在旁边。

    从叹息声中,他已经明白了崇祯此时的心情。他的心情也立刻变得灰暗沉闷起来。

    望着时而仰天长叹,时而埋头疾书的皇帝,王承恩心底发出了一声长长而又沉沉的叹息声。

    多好的皇帝呀,千古难寻。若生逢盛世,可比汉武唐宗,可惜,生不逢时,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

    王承恩心底泛起一股凉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自袁崇焕凌迟,卢象升战死,洪承畴降淸以后,大明王朝的国势江河日下,一天糜烂于一天,最后的结局,他心知肚明,看得清清楚楚。

    长叹无奈,徒增悲凉。

    面对一封奏章,崇祯沉思了很久,方欲提笔,又凝思片刻,说:“王公公,宣陈演来见朕。”

    对这个和自己感情非常深厚,又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极为客气,从不大声训斥或辱骂。

    当初,兄长天启帝病逝,自己在惊涛骇浪中能够位登九五,继承大统,掌管大明江山,王承恩出了不少的死力

    少顷,大明首辅陈演走进大殿。因为天气非常寒冷的缘故,他穿得很厚。再加上身材较矮较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

    崇祯极力克制着怒气,轻声说:“胡杨台知府的这封奏章,你看过了?

    陈演匍匐于地,连声回答:“臣昨晚已看过。”

    “如何处理?”

    “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做主。”

    胡杨台知府王玉杰在奏章中称,根据可靠情报,李自成派部将****率兵万余人,欲攻取胡杨台。漠南蒙古林丹汗残部也不断骚扰,请求朝廷拨发饷银,增派兵马,利于加强防守。

    “这个王玉杰,当初流民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官粮官银,他不派兵剿灭。若非朕严旨勒令,恐怕早已匪患成灾。”

    陈演依旧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这十几年来,成灾的匪患还少吗?

    “朕还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倒好,又向朕要粮要兵要饷。”

    陈演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他是洪承畴举荐的,应该撤职杀头。”

    站在台阶下的王承恩闻听此言,心想,好个刻薄狠毒的陈演,轻飘飘一句话,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洪承畴头上,自己倒一干二净了。这不是把王玉杰往死里整吗?

    崇祯微叹一口气,拿起奏章,说:“他上表谢罪,又揭发了洪承畴的罪恶。朕一时心太软,放了他一马。”

    片刻,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陈演,说:“你起来说话。”

    陈演如释重负,赶紧站起来。冰冷的青砖地,跪了老半天,膝盖疼痛难忍。若再不起来,恐怕就要躺到说话了。

    他对自己方才的这句话非常满意,也很得意。心里说,洪承畴呀洪承畴,你降淸降得太好了,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你。

    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也。

    胜利者心中,只有目标,不管手段。

    一本《二十四史》,道尽了宦海秘密本质。

    周延儒温体仁两人是如何先后当上大明王朝首辅的,还不是千方百计搬翻了他们的前任?没有周温两人的提携以及他们的倒台,自己能坐上这首辅位置?

    温体仁前几年抑郁而死,周延儒至今还被关在郊外的一座破庙里,接受朝廷审查呢。

    陈演笑了,笑得很甜很得意。

    崇祯有点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三月前的一个深夜,崇祯突然心血来潮,打发内侍去叫时任礼部右侍郎的陈演,让他进宫,有急事咨询。

    陈演拿出一百两银子,塞到内侍手中,笑眯眯地问,皇上深更半夜的召见,有何急事?

    内侍掂掂手中沉甸甸的银子,想了想说,听说蓟辽总督洪承畴投降满清了。

    陈演顿时明白了。

    果不其然,崇祯见到陈演,第一句话就问如何处理与洪承畴有关的人与事。

    陈演答案在胸,句句回答在皇帝心坎上。

    崇祯立时变怒为喜,夸赞说陈爱卿真乃朕之萧何也。

    临走时,崇祯看似不经意地问,听说洪承畴家里曾经挂着一副对联,什么君恩深似海啊,臣节重如山呀,真叫人恶心。

    陈演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急忙说,臣在这副对联的上下句末尾各添了一个字,已经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了。

    崇祯很感兴趣地问,爱卿添了哪两个字?

    陈演整整衣服,清清喉咙,朗声道,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

    崇祯闻言,抚掌大笑,连说三遍改得好。

    当即下旨擢升陈演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议事。

    后来,首辅周延儒因谎报军情,冒功领赏。陈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指示御史联名弹劾。

    崇祯龙颜大怒,撤职严办周延儒。

    陈演自然而然地登上了大明王朝的首辅宝座。

    听到皇帝追问,陈演急忙说:“如今,洪承畴遗臭万年了。”

    “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皇上说得太对了。洪承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

    崇祯解气似的笑了。

    王承恩心中道,陈演,你太会说话了。

    “陈爱卿,说说你的意见。”崇祯又拿起胡杨台知府王玉杰的奏章,“这事该如何办理?”

    其实,昨天晚上,陈演看过胡杨台知府王玉杰的奏章之后,就已经有了主意,但他还是把奏章送进皇宫。

    在没有摸清皇上的真实心思之前,他不想过早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样,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现在,陈演对皇上的心思已经了然于胸,朗声说道:“皇上,臣抖胆进言,既不派兵,也不拨饷。”

    “为何?”

    “如果臣子借口有事,向朝廷要粮要饷要兵,皇上立刻答应其要求,其他人臣就会纷纷仿效,甚至狮子大张嘴。请皇上想一想,到时该如何办理呢?”

    崇祯怔住了,看着自己的首辅,没有说话。

    “另外,据臣所知,闯贼虽然侥幸占据西安,建立了伪朝,可不思进取,上上下下贪图享受,争权夺利,内部矛盾重重,大有内讧之势,哪有心思派兵进犯胡杨台?”

    崇祯听得两眼放光,说:“流贼虽然势大,但本性难改。”

    “皇上说得太对了。流贼始终是流贼,终究成不了气候。”

    崇祯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亲近起来,说:“陈爱卿,这王玉杰说还有漠南蒙古骚扰,你看是真的吗?”

    陈演胸有成竹,慨然应声对答道;“这事纯属子虚乌有,皇上千万不要相信他。漠南蒙古林丹汗部在满清建虏的打击下,早已西渡黄河,逃至青海西藏一带,苟延残喘,哪有力量出兵胡杨台?这和闯贼要攻打胡杨台一样,是王玉杰捏造的,也是他向皇上要兵要饷的一个借口而已。”

    “万一这些都是真的,该如何应对?”

    “那也不用担心。皇上还记得当年宁远闹兵饷的事吗?”

    这一句话,把崇祯的思绪拉回到十多年前

    崇祯即位后,重用朝中主战派大臣,召回遭受魏忠贤阉党迫害的前辽东巡抚袁崇焕,并且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在袁崇焕的指挥下,明军连续取得了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建虏首领努尔哈赤就败在了自认为用鞋尖就能踢倒的宁远城下,且被明军炮火击伤,不久,就因伤重而死。

    同时,袁崇焕指挥明军构筑了完整的清军难以逾越的关宁锦防线。

    可就在朝野欢呼雀跃,大肆庆祝之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宁远卫因为这几年连续不断的明清战事,正常的屯田生产秩序被彻底打乱了,而朝廷也以宁远卫驻军增多和辽事耗费军饷过多等原因,一时间连续四个月发不出军饷。

    没有军饷,屯田又难以为继,宁远卫驻军下级军官和士兵的生计就成了问题。

    于是,随着各种矛盾的集聚,终于爆发了因拖欠粮饷而导致的宁远兵变。

    当时,宁远卫驻有辽东车左营、车右营、前锋营等十四营官兵,哗变首先从远道征调前来支援辽东战事的四川、湖广军队开始,并迅速扩散开来。

    以杨正朝、张思顺二人为首,召集了部分士兵歃血为盟,发誓要夺回所欠军饷。

    混乱激愤的军士们捆绑了在宁远的辽东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等人,縛其于谯楼,捶楚交下,索要饷银,欲杀之。

    毕自肃等人满脸流血,伤势严重。

    巡抚署衙里面的敕书、旗牌、文卷、符验等,散碎于地,狼藉不堪。

    在这危急关头,兵备副使郭广匆忙赶来。他站在巡抚前面,展开双臂,作鸟翼状,护住毕自肃,同时,他又同哗变首领杨正朝谈判,向他们保证,尽快发放拖欠的饷银

    杨正朝答应,先不杀所縛之朝廷官员。

    郭广派人先设法筹集了两万两银子,发给士兵,可杨正朝及哗变兵士不答应,威胁说要杀了巡抚毕自肃。

    无奈,郭广又向商民借贷三万两银子,分发下去。

    哗变官兵情绪才稍稍缓和,混乱局面才暂时稳住。

    趁兵士散去之机,郭广救出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等人。

    闻听此事,袁崇焕单骑星夜赶赴宁远,未入署衙,独闯军营,恩威并举,宽宥事首,剪除次恶,运用软硬两手,平息了闹饷事件。

    事后后,辽东巡抚毕自肃上疏引罪,到中左所,自缢而死。

    “陈爱卿此时提及此事,有何意图?”

    崇祯脸色立刻变得阴沉,目光灼灼,紧盯陈演。

    宁远事件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若是他人,崇祯极有可能勃然大怒,轻者痛斥一番,喝令赶出朝堂,重者鞭打一顿或押入大牢。

    陈演早已料到皇上会这样问,依旧不慌不忙,侃侃而谈,“皇上,臣下丝毫没有别的意图。提及此事,臣下只想说,宁远闹饷那么大的事,皇上都轻而易举地处理平息了,何况王玉杰的这封小小奏疏呢?”

    崇祯脸色顿时平缓,转怒为喜,露出了笑容。

    站在台阶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见此话,突然想起了大明正德年间,江南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唐伯虎写的一首《题秋风纨扇图》的诗。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首诗借汉成帝妃子班婕妤色衰恩弛,好比纨扇在秋风起后被搁弃的命运,道尽了情随势移,世态炎凉,人间秋色。

    王承恩心中长叹一声,陈演把昔日袁崇焕的功劳,都不动声色地移到崇祯皇帝头上,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一丝不漏。

    如此人臣,岂能不受人君之宠爱?焉能不飞黄腾达?

    崇祯鼓励道:“陈爱卿继续说下去。”

    陈演紧紧牵着皇帝的思维,不敢丝毫放松,循循善诱道:“皇上可再发一道圣旨,对其严加痛斥,责令他务必整饬兵马,加强防备,不得有误。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首辅。

    罢黜前首辅周延儒,启用陈演为新首辅,看来是完全正确的。

    启用之前,有谏官上疏弹劾,称陈演才质平庸且为人刻薄,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善交好内侍而无力筹划大事,不宜为大明朝廷首辅。

    此时,已官至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的陈演见势不妙,以退为进,及时上书,欲辞官回籍养病。

    经过再三斟酌,崇祯毅然严辞驳回谏官之疏,擢升陈演为大明首辅。

    “同时,可命陕西榆林总兵姜让出兵牵制漠南蒙古林丹汗残部,减少其对胡杨台的骚扰。臣下如此布置,大明江山定可固若金汤,皇上定可无忧高枕。

    “这姜让与山西大同总兵姜瓖可否同宗同族?”

    “启奏皇上,姜氏世代皆为我大明将领,替皇上镇守边关。姜让姜瓖不但同宗同族,而且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姜让为长,姜瓖次之,还有个三弟姜瑄,现今是山西阳和副总兵。”

    “姜氏一门忠烈,乃我大明干城,难得难得。”

    崇祯来回走动几步,高声道:“陈爱卿,拟旨,传姜氏三兄弟即刻进京。”

    “皇上英明。”

    “再拟一道圣旨,驳回胡杨台知府王玉杰之奏疏,并责令其加强防守,不得有误。”

    “臣即刻拟旨。”

    望着陈演的背影,崇祯长出一口气,心情轻松了许多。

    “王公公,伺候笔墨,朕要为姜氏兄弟题字。”

    王承恩小心谨慎地铺好上等宣纸,静候皇帝构思题字。

    他知道,皇帝的书法水准造诣很高,丝毫不亚于当朝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崇祯初学万历年间进士董思白的书体,时间不长,其遒逸秀润已远远超出董体。后临帖王羲之怀素等人,功力大长,已现名家之潜质。

    王承恩亲眼见其所书唐人诗句“当轩半落天河水,绕径全低玉树枝”,字大五寸,龙盘虎踞,焕然天章,精湛奇伟,尤其是上端的草书“御笔”二字,刚健轩翥,几凌颠素。

    崇祯似自言自语,又似询问道:“姜氏兄弟替朕镇守边关数年,功苦劳高,该题哪几个字,足以表彰呢?”

    “皇上天纵英才,自然能写出非常之文。”

    北方边关,姜氏三兄弟。

    崇祯心中默念几遍,饱蘸浓墨,似龙跃深海虎啸山林,一气呵成,写下了四个隶草相和的五寸大字。

    镇朔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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