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郢城后,花少、小九也不论东西南北,随意拣个方向便上路。狄人杰在前头赶着从郢城官衙领回来的马车,花少在后头车里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他已两个月未得好眠。小九一个人实在无聊,伸一根手指戳一戳花少扬起的俊脸,试探道:“你不陪我说话?”

    花少的眼睛黏上一般睁不开,口中却答:“小九说罢,我洗耳恭听。”

    “你怎么困成这样?”小九久久得不到回应,再看花少紧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唇,呼吸均匀绵长,睡得人事不省,仿佛前一刻搭话的并非此人。他眼睛成一条线,弯成个优美的弧度,于眼尾处微微上翘,睫毛略长却安静地贴伏,指向眼下那两团醒目的青黑。小九想,大概他真的累坏了,事已至此,先前对他、对听风道长的怨念早烟消云散,既然师父说是自己的劫数,大抵命中注定,她迟早逃不过二次下山,那就对花少好一些,毕竟两人是一辈子的缘分。

    小九自车厢暗格中取出一床锦被盖在花少身上,轻手轻脚地起身往车外钻,打算找赶车的狄人杰聊天。这黑衣随从虽不会讲话,但点头、摇头与她做个回应还是可以的。

    谁知她刚动一动便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了衣角。

    原本躺下的花少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小九扯进自己怀里,低头在她耳边呢喃:“不要走,不要走……”

    小九感觉他喘气如牛,心跳如鼓,一双手臂铁箍似的圈紧自己,登时就脸红脖子粗了。她费力撑开他热硬的胸膛:“你勒死我了!”

    花少赶忙松一松手臂,去看小九的脸:“我,我还以为你要离开……”

    小九这时才记起自己是神仙,怕他个凡人作甚,遂手掐移形换位诀,瞬间脱离花少的掌控。车厢足够大,小九坐在靠门的位置,离花少远远的。她瞪眼瞧他:“你睡癔症啦?”

    花少小心翼翼还是那句话:“我以为你要离开……”

    “你不陪我说话,我一个人深感无聊,又怕吵你睡觉,只想去车外吹吹风,同狄人杰聊几句闲话而已。”

    花少忙道:“我陪你说话,你别走。”

    小九却道:“我不走,你睡罢。”

    “不困了,我看着你。”

    “我说不走就不走。我是个守信的神仙,又不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你看住我做什么?”

    “小九一离我的视线,我便忐忑难安。”

    “你这么紧张我,该不会真当我是唐僧?”

    “小九何出此言?”

    小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月老说你想吃了我,可我先声明,我虽是神仙,可不比唐僧肉,吃了我也不能保你长生不老。再者弑仙是大罪,你又打不过我,所以趁早死了这条心。”

    花少但笑不语,只目光灼灼地将眼前人盯住,真如猎人盯住自己的猎物。

    小九受不了地掀帘下车,花少紧随其后。

    马车停在一处贫寒之地,到处土房茅屋,瘠田薄产,人烟稀少,且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似乎被重担压住似的直不起腰来。虽说是万物复苏的初春,此处却不见半点新绿与生机,遥望枯藤老树昏鸦,哪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子!不远处一个头发稀疏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神情呆滞地坐在屋檐下,紧握拐杖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突然一口气没上来翻倒在地。一条瘸腿的土狗跑上前在其身上嗅来嗅去,好容易挑出肉多的屁股预备下口,被一个萝卜头似的小孩拿土坷垃轰走了。随即小孩扑在老头儿尸身上哭喊“爷爷”。

    饶是小九与花少游历各方,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识过如此破落的景象,如此心酸的一幕!小九悲切切怒腾腾地拘土地出来查问究竟,没想到连土地公也身小如豆芽,且面有菜色。

    土地公苦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可劲儿地拧眉摇头,唉声叹气。经小九再三催问,他才慢慢开口:“此地名风来县,这一方的百姓得罪了武财神赵公明,财神爷不眷顾,自然穷得叮当响,温饱都是个大问题。”

    话说在唐贞观年间,风来县西南有一大山叫雕黄岭,岭上卧一猛虎常出没伤人,百姓深受其害。一日,某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所食,其寡母痛不欲生,将该虎告上县衙。县太爷称此乃神虎,凡人之力无可奈何。寡母不服,转身进县上的判官庙喊冤。判官庙供奉的是冥府阴律司崔判官。崔判官掌生死簿,执判官笔,审善断恶,管人生死,为官刚正不阿,秉公办事,雷厉风行,受理后即刻发牌,差小鬼持符牒上山拘虎。鬼差在雕黄岭下将符牒诵读完毕,随即有一白虎自岭上蹿出,英英素质,肃肃清音,任鬼差用勾魂索绑缚,被拘至判官庙。

    是夜,崔判官开堂讯,于堂上历数白虎伤人之罪,堂下白虎连连点头,不待崔判官判决,堂外被白虎所害之冤魂,冤魂之在生亲朋,群情激愤,奋而攻之,关门放狗,各类武器全招呼白虎身上。可怜那白虎被勾魂索所困,反抗不得,躲闪不得,又不堪受犬欺之辱,意欲触阶寻死,结果淌下一脑门的血也没死成。便在此时,武财神赵公明翩然出现。

    赵财神道,这孽障为其坐骑,趁其不察偷下凡间,犯下啖食人命如此大罪,他自当领回去严加责罚,决不姑息。

    风来县的百姓却不肯轻易放过那白虎,高呼“以命偿命”。

    赵财神心道打狗尚需看主人,且瞧自己心爱的坐骑满头是血,满身是伤,狼狈不堪,羞愤难当。他心中怒气直冲云霄,面上却和蔼至极:“这孽障是灵兽,伤得却杀不得,本尊再赏他一神鞭,为你等出气。”说完便使镇海神鞭狠狠抽在白虎屁股上,顿时一道血印深可见骨。他接着道:“本尊亦有管教不严之责,愿悉数赔偿风来县之损失,不论多少,叫人列个单子出来告知于本尊。”

    也不能怪风来县百姓贪财,毕竟逝者已矣,那灵兽不比寻常牲畜说宰就宰,再者财神爷亲自发话,软硬兼施,谁还敢多说一句?小小凡人哪有胆子得罪神仙,更何况是财神爷!

    然而,到底是得罪了。自拿过财神爷的赔偿后,财神爷再也不肯受风来县的香火,不管谁家的财神爷神位前一炷香也烧不上,点上的香送过去也会即时熄灭。失去财神爷的眷顾,风来县的百姓从此与银钱无关,日益贫穷,再经战乱,改朝换代,饿死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小九怒道:“这个小心眼的赵财神,天帝也不治治他?”

    土地公无奈道:“赵财神先在天帝驾前参风来县一本,斥责风来县民风恶劣,贪婪成性,须略施薄惩,期限便定在凤临初醒日。可惜……”

    小九打断他:“‘凤临初醒’是什么意思?”

    “风来即凤来,当今皇后李明明是属凤命之人,与风来县有缘,在新君称帝李氏封后之前,李明明本应于风来县窥得天机,既知自己的凤命,也掌握真龙天子之身份,从而协助天子,兴兵起义,共谋太平。哪成想中间出了差错,李明明的母亲意外死在此地,李明明也不知所踪,这‘凤临’却没实现‘初醒’,这风来县的‘薄惩’便持续至今。”

    听到此处,小九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事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当年她在遇见师父之前,曾偷取楚见怜的命格,导致任本善与楚见怜的姻缘中断,任母为任本善四处说亲,但那些同任本善定亲的姑娘并非其命中人,皆相继离奇死亡,任本善也因此被传“克妻之命”。阴差阳错,李明明也和任本善定过亲,只因她是尊贵的凤命才未被“克死”,劫难却转移给其母亲,所以……怪道师父说正是因为自己,帝后相遇被延误,太平盛世也被推迟。临行前师父教她“行事以苍生为重,安世救民”,这也是还天下人的债啊。她不出力不行!

    小九俯身重重一拍土地公的肩膀:“放心交给我,我去找赵财神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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