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从天宫打下来,小九遍体鳞伤,到达无为洞时已完全体力不支。她跪在无为洞的结界前,气若游丝地道:“师父,求你叫小九进去吧。”

    “就算即刻毁了小九的元神,小九也想见您最后一面。”

    她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结界的边缘,发现并无拦阻,于是撑起一口气半膝行半爬地向前进入。

    无为洞外形似一个巨大的椭圆山洞,洞前立碑,其上竖刻“无为洞”三个大字。洞内清静凉爽,干净利落,空无一物,只在中央摆了一张天然形成的青玉床。床上平躺一位白发紫袍的男人,仿佛熟睡。正是小九的师父山芜。

    小九费全力移近山芜身边,手臂往床沿上一搭,头一歪,昏了过去。

    下一刻,她幽幽醒来,发现自己竟重新回到了天宫。不对,此天宫非彼天宫,她似乎看见师父黑发的模样。小九揉了揉眼睛,再看,是真的。难道她进入了师父的劫?凭她眉心那一滴师父的神仙血?

    师父原是天界战神,在天上时自然住天府的胜克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九远远望着师父负手立在宫前的样子,黑发如墨,长眉入鬓,双目胜星,英气勃发,实乃天地间铮铮好男儿,三界内绝无仅有的上神。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始想起上前去打个招呼。未迈步便见一道纤弱的身影羞怯地靠近山芜,粉装绝色,额间描一朵娇嫩的樱花。山芜淡漠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无声地染上一抹难得的温柔,唇角悄然扬起及不可察的弧度。

    蓦地,一股酸意蹿上小九的鼻端,她口微张,未着半个字,两行热泪滚滚淌下。忽而她又笑了,泪眼闪闪发亮。却原来,却原来,樱花仙子钟情的男神仙,竟是师父……

    却原来,却原来,他们两个在天上相处得挺好的……

    小九都不记得师父可曾对自己笑过。她不由得想,师父与樱花仙子相见欢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那一对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守着恰当的礼数,互道无关紧要的寒暄。樱花仙子脸微红递给山芜一盒点心,实是她亲手所做,加少许蜂蜜,拌几朵樱花,精致芬芳,香甜可口。山芜道声谢,用手接了,温柔愈浓,笑意愈盛。在旁人眼中可能看不出什么变化,山芜依然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然而,小九最清楚,师父心里指不定多高兴。他动一动眉毛,她便猜得到他几分喜几分忧。

    可是,师父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你为什么收下那盒点心?小九恨不得将那盒碍眼的点心摔在地上,踩成烂泥。

    当真如她所愿,雍容高贵的牡丹上神受众星捧月之光辉,昂首而来,默不作声地指使身边一个小仙娥上前见礼。那小仙娥故意一摔,撞翻了山芜手中的食盒。山芜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小九却捕捉到他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牡丹上神倨傲地低一下头,权当致歉,不轻不重道几句闲言,吩咐几个小仙娥强行带樱花仙子离去。樱花仙子欲回头,被之前撞翻食盒的小仙娥狠狠推搡一把,几欲扑地。那小仙娥钳住她手臂,将她拖走了。

    留在原地的山芜神情复杂,连小九也看不穿。山芜转身向宫内跨入,小九紧追几步,跟在他身后。奇怪的是,山芜竟对她毫无察觉。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胜克宫。

    胜克宫的外院简直是一个练兵场,大且空,全无任何装饰,唯边沿处摆满一排排的法器,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丝毫不逊于员峤山上的藏锋阁。小九知道,师父向来不掩饰自己收集仙家法具的癖好,不过在员峤山时已淡了许多。

    山芜停在一把剑前。那剑毫不起眼,自剑柄至剑尖,通体乌黑,宽且长,散发沉沉的寒意。小九突然捂上嘴巴,她怕自己失声痛哭。

    她认得,那是山芜手刃她阿爹的剑。

    山芜却无拔剑的意图,看了一会儿,又不似看剑,摇摇头,走了。

    小九趁机上前抬脚去踹那剑。那剑如死物一般,不作任何反应。小九顿觉无趣,恨恨然啐了一口。再回头,惊觉山芜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门外。她小跑着跟过去。

    她见山芜将那些散落在地的点心一块块捡起,放入食盒内。他握住那食盒,似乎松了一口气。小九却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紧抓不放,五指皆掐进去,再使劲翻绞一番。她疼得都觉不出疼了。

    在胜克宫内,小九默默陪了山芜几日,看他处理公务,看他舞剑练武,看他偶尔望一望那摆在显眼处的食盒,轻轻笑一笑。牡丹上神派人来请,他闭门不见。樱花仙子寻来时,他几步跨至宫外,立在门口与她三两句寒暄,亦是知足的样子。

    每每此时,小九甚至想,我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天牢,或者叫天帝降下个天雷劈死我自己。这样的话,心里可能还好受些。

    那一日终于来临,樱花仙子被牡丹上神赶下凡去降伏食人花神。山芜在南天门外送别,亲手赠予她一颗金丹,也没说帮她,也没说等她,只叫她万事小心。山芜的神色如寻常一样淡然,樱花仙子将那一颗金丹牢牢握在手心,咬牙忍着不哭,睁大眼好叫自己视力清晰,紧紧盯住山芜,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她好容易下了决心,道一声:“上神保重!”头也不回地驾云离去。

    此一去,天人永隔。

    他在天,她却连人也做不得,化作一株不开花的树,长在凡间千百年。

    小九认真想了想,其实樱花仙子比自己可怜,好歹她还活着,可以陪在师父身边。桃夭、玉君都说过自己命好,这样看来,自己的确命好。但是,樱花仙子虽死,却久久地占据师父心田,日积月累竟成了他的心魔。再这样一算,好像自己更可怜。

    樱花仙子的死讯传至天宫时,起初山芜的言行一切照旧,看不出丝毫异样。忽一日毫无征兆地爆发,硬生生折了自己的佩剑,自言自语骂自己“不配为战神”,“不配佩剑”。小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陪在一旁,轻声道:“师父你别气,别气,有话好好说……”

    山芜自然听不见。小九作为一个局外人意外闯入他的劫,处于劫中的他一无所知。他被心魔所摄,意难自持,发狠心举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小九只觉自己的心跳业已停止,情急之下,不论仙家修为魔族精气一时齐发,豁出整个身子朝山芜扑去。竟被她扑中。她死死抱住山芜的双臂,吓傻了似的,浑身一抖一抖。

    好半天,她挤出个哭音:“师父你别这样……”

    山芜茫然注视她,道:“你是谁?”

    小九抽抽噎噎地诉说:“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小九。你不想当战神,就辞了,咱们回员峤山去,再也不管这天上的事。”

    “徒弟?员峤山?”山芜恍惑。

    小九不情不愿接着道:“师父,樱花仙子在凡界变成了一株树,你有空可以去瞧瞧她。”

    而当山芜随小九踏上樱花大街时,山芜却道,这个地方我来过。

    她,我已见过。

    也罢,辞去神位,日后便上员峤山逍遥度日。

    无为洞青玉床,山芜醒来,将小九唤起。小九伸了个懒腰,依然伏在山芜膝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

    山芜摸了摸她一头长发,道:“小九助为师渡劫,救为师一命。”

    小九不答,只默默地戳自己的心窝子:她可以成为你的劫,而我却什么也不是。

    山芜注意到小九眉心的红痣,猜得出她对神魔之战的了解。他并不问她何来的“姻缘石”,却道:“小九的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尽可找师父来报。”

    小九往山芜的怀里凑了凑,黯然道:“小九怎么可能伤害师父?魔族犯的错,魔族已付出血的代价。小九不敢独自苟活,帮他们杀了一个神将凶手,只待师父醒来,亲自处置小九。”

    “不管师父怎么做,小九绝无半句怨言。”

    山芜叹口气,道:“小九既不会伤害师父,便能懂师父待小九的一番苦心。为师去向天帝求情,定竭力保全小九。”

    小九委屈哭道:“师父不是写了一封手书,说要亲手除了小九。”

    “五百年前师父一时糊涂,写下那么一句蠢话,竟被战神拿去挑拨小九。你放心,师父不会将那封手书当回事。在为师看来,小九是个好孩子。”

    “可是会败坏师父守信的名声。”

    “虚名而已,不值当。”

    “那师父觉得什么是值当的?”

    “自然是小九的性命紧要。”

    小九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樱花仙子呢?”

    山芜望着远处,道:“她是被风吹下的花瓣,偶尔落在身上,染了些许芳香。拂去便也拂去,尘归尘,土归土,化作春泥。来年花开时,也是一样的花香。”

    “小九不懂。”

    “当年为师亦不懂,如今懂了,便通透了。”

    小九抬首看了师父一眼,嗫嚅道:“师父,我好像爱上个男神仙。”

    山芜不怒,反流露出轻松的神态:“当年师父不懂,才严禁员峤山弟子思情。如今懂了,便由你们去,遇见合适的神仙,皆可嫁娶。”

    小九酝酿半天方斗胆问一句:“师父自己呢?”

    “无论何花何香,对师父而言,皆是一样的。”

    小九仍是不懂,没头没脑地道:“樱花大街上那株樱树不开花。”

    “时辰到了,自会开花。”

    “开花的话,师父去看吗?”

    “世间生灵万物,有缘即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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