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拖了三天,趁郑叔茂去大营,偷偷将阿团叫来,将郑叔茂的打算说了一遍,最后问她:“你想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了,困在方寸之间,和一群女人为了眼前的蝇营狗苟斗心眼子?”
    也不等阿团回答,先说出她的计划:“咱们不讲究士农工商那一套,我想过了,等你及笄,就在外地寻个好人家,行商也好,士绅也罢,只要老实听话,别的都是次要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上京这么大的规矩,后宅里的夫人插手生意、出门游乐也是有的。到时,你嫁妆厚,背后又有娘家撑腰……”
    “我想。”阿团突然出声打断她,云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团垂着头,平静而低沉地答道:“我想过这样的生活,阿娘。”
    “你傻啊?”云氏咬着下唇,怒道:“阿娘是脱不开了,可你还小呢,怎么就甘心过这种日子?”
    “阿娘,你说什么脱不开,还不是为着阿爹和哥哥们?你脱不开,难道我就舍得你们了吗?”阿团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坚定道:“再说了,如今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不堪吗?对,我们是不能随意出门了,绣花听戏闲磕牙,哪怕就舅舅家,也不过是坐着马车从一个围墙里到另一个围墙里。可阿爹难道不够爱重您?还是哥哥们不孝顺?阿娘你不过就是从职场上的女强人变成了家庭主妇而已。更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兴许更没王法,遇上强征赋税的、拉壮丁的、强抢民女的,我一个人,难道就抗得过了?这世道就是如此,士就是踩在商的头顶上,男子就是压着女子,不是换个人嫁能解决的。嫁到外地,又不是出去上个大学旅游一圈,隔几个月就能回一趟家……”云氏这馊主意根本就是逃避。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胡诌八扯道:“不就是请个教养嬷嬷么,现代还有人专门去报模特培训班呢,就为了走路好看。不是有句话叫‘与其抱怨世界不如改变自己’还是‘要改变世界先改变自己’来着?我应该考个女状元,嘿嘿,哦不对,应该学好规矩选秀进宫给皇帝吹枕头风……”
    “瞎说什么!”云氏一脸惊恐地捂住她的嘴,怒道:“宫里是人待的地方吗?就你这样的,死八百回都不够人家算计的!”说完自己也愣了,深深叹了口气,无奈承认道:“承平侯府的规矩,从老侯爷就没立起来,你如今已比旁的公侯家的姑娘松快不少了。”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强笑道:“阿娘你明明都知道的,就是心疼我……心疼我憋得难受,只能在府里瞎折腾。”
    云氏咬着牙别过脸去,阿团趴到她膝上,声音轻轻的:“我不走,阿娘,我舍不得你。外头的天地再大,也没有你们重要。”
    独自从云氏屋里出来,阿团有些恹恹的。今日家塾休沐,郑晏跟着郑昂去看望摔伤了腿的沈先生了。
    四下兜了一圈,也没什么好玩的,信步走到抄手游廊随便捡了个地方一窝,红漆栏杆冷得像冰块,小蛇一样的寒风顺着袖口钻进来。从清早便起了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阿团托着腮想,她近些日子是不是太任性了?是因为她一直闹着要上街,还不肯学女红,云氏才觉得她委屈了?
    云氏说得轻松,可她与郑叔茂之间本就因阿团生了嫌隙,先不说私底下悄悄给阿团议亲有多难,即便真成了,阿团如愿远嫁,郑叔茂可不懂什么叫追求自由,到时见阿团低嫁,他那气还不得全撒到云氏头上。
    云氏真是,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眼角瞄到天井里有人四下张望,阿团抓着栏杆半跪在游廊座椅上直起背,就见那人脚下趔趄了一下,陡然加速,急匆匆地冲她跑过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画屏。
    “小祖宗,您这是又闹什么呢?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画屏扑上来将阿团牢牢搂进怀里,捧起她冰凉的小手一边呵气一边揉搓,抱怨道:“您怎么也不等等奴婢,自个儿就走了?刚才奴婢回西厢,没见着您回来,可吓坏了。窦妈妈险些要揭下奴婢一层皮来……”
    阿团逞强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穿得厚,不冷。”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画屏立刻要扒了外头的棉袄给阿团披上,阿团赶紧捉住她的手。笑话,她身上好歹还披着斗篷,画屏就这一件袄,脱了岂不是要冻死?忙道:“好了好了,你别脱,咱们回屋吧。”
    一回西厢,银烛立刻张罗着熬姜汤,递上南瓜形的铜胎手炉给阿团抱着,再叫人去云氏那边说一声,姑娘找回来了,顺便把散去外头找人的丫鬟婆子们叫回来。
    窦妈妈听说是在廊下找到阿团的,心头突突直跳,直觉有事。
    画屏透过窗缝望了望外面,絮叨起来:“姑娘您坐那儿干什么呢?若是想赏梅,吩咐奴婢折几枝开得好的插花瓶里看不好吗?”
    “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阿团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外头多冷啊,您便是想出去坐坐,也不能在游廊里啊,那儿没遮没挡的,风不全灌进来了?”画屏半跪在脚踏上,脱下阿团脚上的鹿皮小靴,续道:“您要是实在想出去,不如去前院荷塘边上的菡萏亭吧,周围搭上厚棉帘子,里头多拿两个火盆进去熏热了,也不是多冷,地上铺绒毯,石凳上再摆上坐垫……”
    阿团听得头晕,一径摆手道:“得了,别折腾了,我就是一时兴起。”
    画屏张口还要说些什么,被窦妈妈支出去了。
    阿团猜到窦妈妈要问,先开口道:“阿爹想给我找个教养嬷嬷。”窦妈妈顿时松了口气,坐在榻边的绣墩上道:“这是好事。”怕阿团心里头不舒坦,温言劝道:“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旁人家里也这样的。姑娘学一学规矩礼仪,往后出门交际才不叫人笑话。”
    “出门交际啊……”阿团一条腿屈膝踩在榻上,另一条腿悬空前后晃着,懒洋洋地托着腮,兴致缺缺地道:“可阿娘出门从来不带我。”
    窦妈妈看得眼疼,等教养嬷嬷来了,单团姐儿这个坐姿就能把人气死。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阿团的脚放下来,一边跟她说着话:“姑娘这是还没到年纪呢,公侯伯府上的姐儿都金贵,哪个不是拘在家里学足了规矩才带出去,免得叫外头眼尖的夫人挑出刺,拿来说嘴。”憋不住多劝了一句:“姑娘从前骄纵些就罢了,待教养嬷嬷来了,可不能再这样拧着来了。”
    这话说起来有些僭越了,若不是看明白了阿团的脾气,她是断然不敢出口的。
    原先教导璧姐儿的嬷嬷年纪大了,据说已经回老家养老去了,也不知这回会请个什么样儿的人来。不过窦妈妈估计,请来教团姐儿的也当是从宫里退出来的老宫女。那样的人,本就不是奴籍,对上京也熟,为着教养各家的姑娘们,惯常出入世家望族。若从教养嬷嬷口中流出去一两句不好,团姐儿的名声不是黑了吗?
    阿团勾起嘴角“嘁”了一声,不屑道:“做戏嘛,谁不会呢?”
    待云氏松了口,郑叔茂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月便定下了人选。
    前一晚将阿团叫来,直道也不要她特意拿出时间来学,该去家塾还去家塾,只叫那嬷嬷跟在身边,随时纠正她的一言一行。
    这不是比拿出时间来学还要命么,连个下课的时间都没有!
    阿团故意摊在榻上哀嚎,拉着郑叔茂的袖口打滚装可怜。郑叔茂狠下心将她的手拂开,拿出前辈们当榜样,教育道:“远的不说,瞧你上头三个姐姐,哪个也不像你似的,一笑恨不得把一口牙全呲出来!瞧你娘,是不是连用饭的时候都文雅大方?”
    云氏羞恼地大声咳嗽了两声,郑叔茂立马闭嘴,绷着脸若无其事端起茶盏。
    既然阿团不肯低嫁远嫁,如无意外,这辈子是离不开上京的望族圈子了。嫁人就是她需要为之奋斗的事业,那么规矩礼数必须要学,不止学,还要学好,好到令人交口称赞。
    云氏也板起脸,严肃道:“这回请来的嬷嬷是尚仪局的女官,之前已在各公侯伯府教养过好多位姑娘了,你把脾气收一收,用心跟嬷嬷学规矩,不许胡闹。学好了,对你有益处的。”阿团听了,忽然灵光一现,这是不是有点像考驾照?都是花钱买骂嘛!
    郑叔茂不晓得她早下定决心要学,这会儿根本是在装委屈要好处。瞧她耷拉着耳朵蔫蔫的样子,到底不忍心,抛出个甜枣,许诺道:“若是嬷嬷也夸,待天气暖和了,就带你出去踏青。”
    “阿爹你真好!”阿团跳起来,这会儿也不嫌胡子扎人了,欢天喜地地搂着郑叔茂的脖子直蹭。随口问了一句:“嬷嬷怎么称呼呢?”
    郑叔茂见她肯配合,很是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这位嬷嬷是桃溪容氏的旁支,你唤她容嬷嬷便是了。”
    容、容、容嬷嬷……?!
    阿团啪嗒一下跪在榻上,两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呜呜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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