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冯恪信和筠久进来了,范一梵拽着崔寒浔的衣服拉着他站了起来,崔寒浔看着进来的冯恪信一扫之前的吊儿郎当,两条剑眉蹙着,神色有些复杂。

    “行了。”警察大叔从座位上站起来,递给冯恪信一支笔,“把字签了你们带人走吧。”

    冯恪信没说话,他沉默着接过递来的笔在纸上迅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刚劲。签完字,冯恪信身后的筠久走到他身边,接过笔也弯下腰把名字签了,全程和冯恪信很有默契地没有说一句话。

    气氛有些尴尬。

    范一梵低头看着自己被污水溅脏的鞋尖,心里五味杂陈。她已经让冯恪信失望一次了,现在又让他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想必此刻他的心里是厌烦她的吧?范一梵又悄悄看了一眼筠久,筠久的唇紧紧抿着,显得整张脸愈发苍白。也是,但凡谁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打成这个模样,八成心里也是恼怒的,事出有因,追溯到源头还是因为她范一梵,筠久此刻不迁怒于她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诶,你们站着干嘛?”坐回位子上的警察看他们几位都站着不动,有点诧异,“你们可以走了。”

    筠久率先冲着警察点了点头,向崔寒浔比了个离开的手势便转身欲走,然而崔寒浔却一动不动。

    “你跟他走吗?”崔寒浔望向范一梵,又指向站在桌边的冯恪信,硬生生地问道。

    范一梵盯着崔寒浔伸出的手吓得心碰碰跳,她生怕这小祖宗一伸手再跟冯恪信打起来,赶紧上前一步拦在冯恪信和崔寒浔之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胡闹!”

    筠久的呵斥突然响起,她平日里秋水一般的眸子此刻凌厉如剑。筠久转过身伸手一把拉下去了崔寒浔的手臂,崔寒浔高高的个子被她拽得晃了晃。

    不光是范一梵,崔寒浔也被盛怒的筠久吓得闭了口,乖乖地站到了姐姐的身后。

    低头沉默许久的冯恪信终于缓缓抬起头,他望向筠久,轻轻唤道:“筠久。”

    范一梵愣住了。

    “我想之中有些误会。”冯恪信平静地走到筠久面前,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脚边的地面,“我并不知道……”

    “别说了。”筠久抬手打断了冯恪信的话,她迎着冯恪信的眸光,唇角勾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冯先生行事,无需向我解释。”

    “姐!”崔寒浔拉住了筠久的手臂,神色有些慌张,“其实是……”

    “回家!”筠久蓦然回首瞪了崔寒浔一眼,眼皮因愤怒微微颤抖,“我再说一遍,回家。”

    冯恪信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闭上眼。

    范一梵看着那三个人,突然间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筠久带着崔寒浔消失在雨夜的车流之中。

    坐在冯恪信的车上,副驾驶的范一梵额头靠着车玻璃静静望着玻璃外匆匆滑过的雨水,雨夜的凉意顺着额角流入全身,她悄悄打了一个寒战。冯恪信把着方向盘,自从从警察局出来后他就全程沉默,沉默到范一梵心惊肉跳。

    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却开得很缓慢,摇来摇去的雨刷器是静默中唯一活泼的存在,路灯下的树影在风中凌乱地战栗着,远处的夜幕中有粉红色的闪电时而乍现。

    冯恪信在一个红灯下停了车。

    范一梵无声地望向冯恪信,他靠在座位上,头微微向后仰着,这些日子已经长了不少的头发被之前的雨水淋后显得有些许凌乱。红灯转成绿灯,光透过挡风玻璃覆在冯恪信脸上,他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绿色的薄纱,透着诡异的苍白。

    雨还在下,冯恪信没有发动车,只是静静靠着,神色哀伤而憔悴。范一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冯恪信,他的灵魂好像也被车外的雨打湿了,透着湿漉漉的寒气。

    其实范一梵的心里藏着一千个问题,她想问为什么冯恪信和筠久好像见过,她想问他认不认识崔寒浔,她还想问……问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可是范一梵现在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现在看着冯恪信,早已没了上午的勇气,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莫名的哀伤。

    似是察觉到了范一梵的目光,冯恪信靠着椅背缓缓转过头,看了她一会,有些无力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对不起……”

    听到冯恪信突如其来的道歉,范一梵透过被他揉乱的发丝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眼泪涌上眉睫,委屈和心酸瞬间将她的平静击溃。范一梵迅速把自己蜷成一团,俯在腿上抽泣起来。

    冯恪信从侧面伸出手臂,将像孩子一样蜷缩着的范一梵搂在怀里,将下巴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说道:“对不起。”

    范一梵终于在冯恪信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湿润的脸贴着冯恪信在雨夜里有些发潮的衬衫,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像孩子一样放纵的哭泣。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伤心过了,也很久没有这么孤独过了。

    “有些事我没有早一点告诉你,我想你也不知情。”冯恪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像是梦呓,“我和崔家是世交,而筠久——是我的前妻。”

    冯恪信第一次见到筠久,是在申晴的八岁的生日宴上。

    申立夫打着女儿过生日的由头将四方宾客请至家中,晚宴过后他便跟宾客们进了会议室,而那时刚上大二的冯恪信还没有进入公司,因此晚饭后他便悄悄一个人溜到了后花园,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夏夜纳纳凉。

    入夜的后花园满是郁金香的芬芳,月色尚未驾临,夕阳最后的光辉将草木的轮廓明明暗暗地勾勒出来,冯恪信在花影婆娑深处看到坐在秋千上的筠久。落日的余晖里,她穿着一条绛紫色的长裙,三千青丝散在肩头,像所有十八岁的少女一样,她明艳动人,但又和所有十八岁的少女不同,她典雅而恬淡。

    如果说已经看了二十年自己母亲花容月貌的冯恪信早已审美疲劳心如止水的话,那筠久无疑就是一颗小石子,她掉进他的心里那片安静的水域,溅起的水花搅动出千万涟漪。

    筠久看到冯恪信的身影,从秋千上灵巧地跃下跑到他面前,冲着他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筠久,你是谁?”

    冯恪信近距离地看她,她并没有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美,甚至有些单薄,她的眼睛也太过澄澈而空灵。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筠久在冯恪信心里已经是别样的存在了,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艳,却也足以让他在孤独而晦涩的岁月里回味。

    “我叫冯恪信。”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感受到与夏夜不符的微微凉意。

    一个月后去英国做交流生的冯恪信在异国他乡的校园里第二次遇到了筠久,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跟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同性情侣。直到俄罗斯姑娘跟着冯恪信听了整整一周课并给他写了一封一千五百多字的中文情书后,他才意识到,她们不是一对情侣,至少那个俄罗斯女孩不是基佬。

    三天后冯恪信回了一封一万五千字的情书,但回复的不是俄罗斯姑娘,而是筠久。在俄罗斯姑娘怒抽了冯恪信一个响亮的耳光后,他开开心心地追了筠久整整一个学期,直到学期末临毕业,成绩优异的冯恪信在学校后山给筠久放了一场烟花烧了半个山头被遣送回国时,筠久也跟着冯恪信回了国。

    飞机一落地,他们站在机场的空地上,冯恪信突然单膝跪地,从衣服里掏出早已准备好了的钻戒——

    “嫁给我。”冯恪信打开戒指盒,狭长的眸子里噙着热泪,“我爱你,就像爱祖国这片土地,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爱你爱得深沉。”

    艾青的诗被冯恪信改得驴唇不对马嘴,可当筠久被祖国的风吹着、脚下踩着祖国坚实的土地望向冯恪信时,她竟然忍不住潸然泪下,哪怕这时放起《义勇军进行曲》,在筠久听来也跟《nothingsgonnagemylove》差不多。

    远处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向他们吹着清场的哨跑来,筠久赶紧伸出手,冯恪信一边着急地给她戴着戒指,一边起身赶紧拉着她往机场大巴方向跑……

    “然后呢?”范一梵从冯恪信怀里抬起头,小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冯恪信低头笑了笑,狭长得眸子过分得明亮。

    申家很高兴地接受了冯恪信和筠久结婚的决定,申立志立刻和崔家拟定了一份五年合作计划,回国的第二年在冯恪信妈妈程艾棠的催促下他便和筠久结婚了,花童就是申晴和崔寒浔,不过那时刚刚十岁的申晴和崔寒浔还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结婚。

    筠久搬到了申家,也从崔寒浔爸爸的公司出来去了申达工作,她和冯恪信一个执行一个管理,就像当年的程艾棠和冯旭,仅仅两年,冯恪信就做到了申达coo的职位。

    直到有一天,失魂落魄的冯恪信回到家,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从那以后,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见了,冯恪信再不是那个会单膝跪地朗诵艾青的诗的热血少年,而筠久也再没办法活在阴霾之下……

    “你们过得这么好,最后到底因为什么分开了呢?”范一梵犹豫着,轻声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冯恪信有些疲惫地,将头靠在范一梵的椅背上,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声音轻如车窗外地雨声:“没什么,或许就是命运吧……”

    或许就是命运吧,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范一梵在半梦半醒间听冯恪信讲了一个没有结尾的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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