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到底是个什么鸟

    小文只是朱家小姐的小名,她的大名叫朱丽。老李也只知道她的小名,他给费齐介绍时才当面问得她的大名。

    这种经人介绍的谈恋爱人工的痕迹太重,而在这个年代,只有野生的、天然的才珍贵,才够档次,有时候也让人更放心受用。而越是人工的就越是廉价,越是没有味道,尤其是这种单位里的人介绍的单位同事的孩子,简直就像是组织安排的一样了。

    费齐原本寻求的是那种偶然的,无意间的感觉,就象空气中的花粉不知会落在哪根花蕊上一样。当然,他也知道最有可能的是那粒花粉眼看着自己心爱的花蕊可是风还是把它吹向另一个花蕊。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偶然毕竟有一种缘分的美丽和命运的捉弄在里面,而这种美丽更能烘托得后来的爱情更美丽,这种捉弄会让你无可奈何、心甘情愿,最后,于叹息之中玩味曾经触手可及的爱情。这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情观是不是还停留在童话的水平上,是不是还停留在一见钟情式的单薄虚幻里。自己的恋爱能力是不是让童话和浪漫主义的爱情小说教育得像大熊猫的生存,没有旁人、好事者的帮助就要灭绝。

    大熊猫这种动物有熊的体魄却甘愿素食,有熊的躯体却以猫的方式生存,这最让费齐看不惯,但这种动物每每成为人们的最爱,不知道是人们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原则还是私下里真的羡慕它的生存方式和处事哲学。

    这一刻费齐想到自己似乎已经沦为熊猫一族,心里不是滋味,他不能理解自己,却有一些理解熊猫了。

    他们俩路过冷饮摊儿时费齐给小文买了瓶橙汁,给自己买了瓶可乐。她没说不要,也没说谢谢。付过了账,费齐觉得心安理得多了;喝了几口橙汁,小文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多了。费齐想如果不买,她大概也不会要,可能在背后也会说他小抠。

    两个人在货摊又窄又硬的长条凳上坐了,这凳子从未上过油漆,由于风吹日晒而就像一个拾荒的老头,就这么条长凳还由一条粗大的铁链和旁边的大柳树捆在一起,那柳树树龄过百,上面钉着一块木牌,标示着它的重要性,整个货摊都罩在柳树的影子里。

    费齐不知道什么话头是小文感兴趣的,也不知道如果聊自己感兴趣的事小文会不会喜欢。他看了看她,觉得小文好像有些冷,她穿得很是单薄,单薄的衣服让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丰满和活力。他把眼睛从小文身上挪开,这种礼貌和矜持还是必要的。可是,他觉得那小贩的眼神有些异样,他分不清这种异样是觉得他们不够般配还是觉得他们过于陌生,还是那种经过风霜的过来人把他们的未来一并看透后的漠然和怜悯,费齐虽然分不清这许多,但这眼神足以让他不舒服。于是建议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小文不反对,两个人起来边走边喝。

    东北虎的笼子里关有两只老虎,一只趴在地上,一只反反复复无声地走着,也不吼叫,也不抬头看人。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了几分钟,不论旁边好事的游客如何挑逗,老虎还是保持着一付韩信的修养,费齐真是恨不得以身伺虎,看看它还有多少野性和能量。小文一直为老虎额上逼真的王字称奇,费齐有些看不起她,就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个老虎纯靠脑门上这个字儿才有这么高的社会地位。真正的猎人并不把老虎放在心上,也不看他脑门上的字儿。”

    “真的?”小文好像因为这句话认真地瞅了瞅费齐。

    费齐也感觉到了她的注意,就把道听途说的关于野猪和熊瞎子的事迹说给小文听,费齐见她将信将疑,就更胡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走,咱们去看看猴子,你不知道吧,每只猴子的屁股上都有一个臣字呢。”

    “你胡咧,”小文乐了,但却加快了步子往猴山那边走,“猴屁股是红的谁不知道,从来也没见过有什么字儿。”

    费齐见她上当,虽然有些得意,但也得在心里琢磨如何圆这个慌。

    虽然叫做猴山,其实还是一个大笼子,里面用一些一尺见方的花岗岩堆了三四米高的假山,虽然够不上瘦、皱、透、漏,但上书花果山,做比成样,也没有人强求,毕竟只是看猴儿不是赏石。几只老幼猴子在里面熟练地捡食游客投喂的东西。

    “我说嘛,是你瞎掰,哪有什么臣字?”小文虽然知道受骗,但并未生气,相反倒是高兴了。

    “红底儿红字儿。”费齐说。

    “你说猴子屁股为什么是红的呢?”

    费齐听她竟然关心这个,也就不为圆慌发愁了,就说:“你知道宋江吧,他杀人后脸上是给刺了字的,后来他请人除去了,猴子的屁股上的字也是这样的,只是他们从前不是红屁股,为了把这个臣字去掉磨成了红色。有一天老虎、狮子见不到他们屁股上的臣字就要惩罚他们,猴子挺聪明,脑筋一转就说:大王,我们虽然没有臣字,但我们的屁股是红的,就像关公的脸一样的红,我们是忠的。”

    小文乐得弯了腰,等直了身子说:“也许关公的脸是照着猴屁股磨的呢,就像宋江一样。”

    费齐也乐了,忙说对,对。

    两人手中也没什么可投喂的东西,不能得到猴子的青睐,看了一会就去看丹顶鹤,齐齐哈尔既然叫鹤城,丹顶鹤是最多的,所以鹤的居住条件并不好,这些鸟脖子长长的,头上一个红顶子,羽翅像武候的羽扇,看着就好看、高雅,叫声也好听、赫亮。笼子里有个浅浅的水池,却没有多少水,还有一个大铁盆,里面有一些已死和半死的小鱼儿。笼子很低,这些鸟根本就飞不起来,只是有时性起展展翅,向前跑两步就收了翅,然后,这些鸟就又在泥泞和鱼腥味中优雅地走着。

    费齐讨厌这股腥味,见这么低矮的笼子也觉得憋得慌,就劝小文到前面看狐狸和鹿去,小文皱着鼻子说:“算了,那味更难闻,咱们还是到湖边儿上走走吧。”

    龙沙公园如果没有这些圈养动物的栏舍和笼子就应该是齐齐哈尔最好的地方了,这里亭、台、楼、榭虽不精致奢华,巧夺天工,但在北国也算得上是佳境的配置了。在这里你几乎感觉不到一个没落工业城市的存在,这种没落就像守寡或者守活寡,亲戚很多,但没人管你的苦,只有人管你的闲,监督你的妇道和操守,偶而还有一些长辈会利用你的改嫁换钱花。

    公园的中心是劳动湖,它周围茂密的榆、杨把七、八层高的鸽子楼挡在外面,同时也大体挡住了为它们集中供热的锅炉房和它标志性的毫无个性的烟囱,只有个别的时候,树木的参差露出了没落的破绽,大煞风景。如果站在望江楼上或者腾龙山的抚远阁上,人在下面时几乎被遮住的一切就都露出来了。这时,龙沙公园就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花盆儿,远远不足以装点这么大的一个人造空间。

    费齐认为公园里最大的污染就是如织的游人,而不是方便袋儿和包装纸本身,因为方便袋和包装纸毕竟可以费点儿力气扔进垃圾箱,但游人的喧哗和碍眼却不是一时所能收拾。现在已经过了“五一”假期,“六一”还没到,又不是星期天,公园里面最大的污染很少。

    劳动湖虽是人工开挖,但湖岸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线条很是天然,只是湖边的小路大多是水泥的,明显标号不足,养护不够,混凝土里的沙子儿露在外面,有些拌脚,像是喜儿戴上了红头绳,未见其美,反见其穷。

    前些年,有人担心劳动湖的名字含有太多计划经济味道,怕影响了齐齐哈尔的改革开放及招商引资工作,打算为劳动湖改名、正名。费齐倒是觉得比起齐齐哈尔的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一百、二百、三百,一中、二中、三中来,劳动湖这样的名字计划经济的味道还算是淡的,还算有人情味。齐齐哈尔市区的劳动湖、东湖、南湖没叫一湖、二湖、三湖真是万幸。

    后来,经过大量的调查、论证,结果劳动湖名也没能改成。费齐琢磨不但这里有习惯使然,当然备选的新名也的确不能恭维。反过来说,纽约的中央公园名字中倒是有不少计划经济的味道,但他这想法却不能传达上去。可见,就算把劳动湖改成“引资湖”、“自由湖”也未必能博得外商的欢心进而资金如潮。不如按时下最流行的洋名,把劳动湖用英语音译成“雷伯”湖,让人误以为也许和坎特伯雷或者拉伯雷有什么瓜葛,或者找文人附会一个民间故事,说雷神伯伯惩恶的路上总是在这里喝点儿水、歇歇脚什么的。如果再玄一点儿、再现实一点儿说,有一次雷伯喝过这里的绿水,竟然醉了,从此也就再也不管卜奎的事儿了,从此,齐齐哈尔成为一块福地,再也没有覆城的地震,没有入城的洪水,贪官污吏只是一小撮,这里有的是通天的一条坦途。

    其实,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个城市现在没有不可琢磨的瘟疫,也没有连年的看似天灾实为人祸的饥荒;没有外国的占领军为民主的、自由而友好的进驻,也没有难民营和游击队;没有民族主义的狭隘和恐怖主义的无所顾忌,更没有宗教极端主义的叫嚣和分裂主义的小心眼。不论没有哪一个怕都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福。

    费齐不能想象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在花园里,这种超现实主义情节虽然经老李的介绍已经变得合理,但还是有些怪异,他分不清是人们之间的陌生不合理还是这种转变太过迅速。他想起从前很多男人在没掀开新娘的盖头之前是没见过晚上就要上床的女人的,同样,很多男人也没见过一会儿以后就要上床的红尘女的。

    他分不清自己是想通了还是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他觉得这种胡思乱想会让自己很古怪的。

    龙沙公园费齐不知来过多少次,小时候和父母哭哭叽叽后来过,他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就是那个时候在公园里照的;大一点儿时老师领着同学们手拉着手在这里吃过零嘴儿跳过舞,后来还写过歌颂她的作文,那种写景抒情的记叙文让学生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龙沙公园,那种幼稚的作文费齐恨自己没有能留下一篇。再后来和同伴儿们打打闹闹来过,只是自己单独来的时候极少。

    这个地方从历史或者审美的角度肯定是和西湖、北海、颐和园没法比,但这里是齐齐哈尔人快乐的地方、放松的地方、照相的地方、恋爱的地方。如果说齐齐哈尔是个文化沙漠的话,龙沙公园绝对是这沙漠中的绿洲,因为在齐齐哈尔南湖、东湖那里虽然天然有一泊水,有成为这样的公园的条件,但没有人热心经营,那里的水面已经被住宅和垃圾侵占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成为公园的气候,费齐倒是有心,只是苦于没有那样的胆量和财力。

    既然是绿洲,龙沙公园就在齐齐哈尔人的心里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垄断地位。这种垄断有时也像通信、铁路的垄断那样因为跋扈而让人不快,但是,这种垄断地位却不会因为改革开放或者以后加入了世贸组织而丧失,仅从这一点来看,龙沙公园要比那些财大气粗的公司要伟大、光荣,龙沙公园越是唯一也就越显得美丽和可爱。

    初恋的姑娘绝不会比世界小姐好看,但入梦的姑娘绝对不会是世界小姐。龙沙公园还有可能就好在这儿。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着,费齐早就觉得有些古怪,但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想到她的名字就问:“你叫朱丽,老李怎么叫你小文呢?”

    “我小时候就叫朱文,所以小名叫小文,高中毕业后我自己改的名,为这个和我们家老头子别扭了好久。”

    “朱丽是比朱文好听,朱丽美貌,不过朱文听着有一种有权的味道。”

    “我家老头子也这么说,怪不得他看上你了,”小文看明白了这一点在语气上就有那么一点不客气了,“你不知道,我一小要是和人家打架,人家就说我是‘死猪闻’,要么就故意一见到我就问,什么味?什么味?你说气不气死人。我回家跟父母说,他们只知道叫我少跟人家吵架。”

    费齐没敢乐,只是安慰她说:“鲁迅从前字豫山,他恨人们往往都念成雨伞,所以就改成豫才了。”

    “看来我改得对。”

    “人说老子就改过多次名字,据古书说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次命运坎坷,每遇到一个坎儿,如果能及时改一下名字,顺应运气的变化,就能平安消灾,延年益寿。老子就改了很多次名,所以他活了很长时间。”

    “真的?”

    “嗯,古人不是说: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吗。”

    小文有些敬佩他了,“只是去年我们同学会,有几个还是叫我朱文,我狠狠地灌了他们几杯,这回都有记性了,谁也不敢叫我朱文了。”

    费齐一想起她这个曾用名来也想乐,本来他一开始想到的只是皇上的朱批,经她一解释就再也想不到皇帝身上了。

    这个话头没了,他又想了半天,最后他让小文说说一天中的事,他还想从中了解一些小文的底细。两军阵前锣鼓喧天地撕杀其实相对安全,谁也不吃什么亏,最可怕的是晚上对方阵营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费齐觉得此刻与其说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在谈判,在互相的寒暄和礼让中努力发现对方到底是何种经营理念,经济实力大小,企业文化如何并且最终合作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小文和他说起今天上午如何在抄表时与一个用户斗嘴的事,她的表达能力很强,说起话来从不罗索,故事中一些复杂的过程她很快就能交待完。她本来是想让费齐给评评理,但说到生气处,仿佛就要把费齐当作了那个刁钻的客户,她的小嘴儿就像一瓶刚刚开了盖儿的明月岛啤酒,由于用力过猛,马上就要溢出沫儿来。费齐看到了这个趋势就让小文看劳动湖中漂飞着的水鸟。

    那些鸟有浮有飞,肯定不是雁、雀、乌鸦或鸽子喜鹊之类,突然间在城市中见到这么多的鸟如此美丽、自由地聚集在一处让他们惊讶不已,他俩分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鸟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一些从别处飞来的鸟。

    这时费齐真是恨自己学问太少,脑子里的高等数学和六级英语此时全没有用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平时多看些闲书,也许此刻就能当着她说出这鸟叫什么,从哪里来,还要到哪儿去,或者能说出它们喜欢吃什么该有多好。不用知道它们拉丁文的学名,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那样弄不好反倒吓倒了她。但是,最不济,哪怕知道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让不让吃,是红烧好还是清炖更佳也不至于现在没话好说。

    小文也说不出这些鸟的来例,只是说好看好玩,四下里寻了石子打,只是扔不了多远。

    大概是人不劳、水不动的缘故吧,劳动湖的水有些绿,岸边一些地方荡漾着浮萍和垃圾,只有远处那些鸟飘浮的地方看起来还挺清澈。小文毕竟小他几岁,没有看出他的用心,或者那些水鸟真的是很怪、很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文看了它们气消了不少,啤酒沫终于没有冒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和费齐说起上午后来与女伴如何上街购物,在百花园如何侃价,如何上当退货,最后又如何与售货员打嘴仗。

    费齐看着小文涂着亮晶晶口红的小嘴嘎嘎地说着,心里有些害怕,他心里原本很有一点喜欢这个小姑娘,她丰满、标致甚至是性感,是那种女人中的女人,是那种足以给她身边的男人添彩的女人。现在他却仿佛看到一个未来的小刁婆儿,说不好听就是老娘们儿。但此刻,他只想辩证地看她,他心里只想把这当作小文的一个小毛病,一个不常犯的小毛病,或者只当作她美丽、性感的代价。

    “你上午干啥来着?”

    听她问自己,费齐挺高兴,她毕竟还对自己感兴趣,就逗她说:“这你得问你父亲。”

    “我问他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拉倒。”

    自己的玩笑换来这么一句费齐觉得好没意思,赶紧说:“啊,先强烈声讨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然后抄了一上午政治笔记、学习心得。”

    “净整些没用的,有那时间干点啥不好。”

    “不干这个干什么?”费齐觉得用这种口气反问有些玩世不恭,话一出口就觉得没意思。

    “打打扑克,逛逛街也行啊。”

    费齐乐了,知道这都是她喜欢的,想说她思想境界太低,想说她不懂政治,但看她一脸的厌烦样,就换了个说法:“你这个建议挺好,不过,这你还得和你父亲说,我说了不算。”

    “你少提他,行不行?”小文的脸色比费齐说起思想汇报时还要难看。

    “为什么?你怎么和你父亲这么不对付?”费齐脱口而出,想主任在家大概并没有在单位时的权威,思想工作也没有在单位时管用。

    “我说了,少提他。”

    费齐笑了,给自己解嘲,同时也想起现在酒桌上常说的“咱们酒桌上不提工作”来,大概谈情说爱时也不要提政治,更不要提起老爸,想小文大概和老朱不大和拍儿,本来很想问问,没敢。他已经能感觉到因为自己这两个问句小文的脚步好象都加快了,他也快走了两步,否则这次会面就要不欢而散。

    “对了,你帮我写思想汇报呗。”小文突然脸色缓和了。

    费齐有些犹豫,小文看出来了,抓了他的胳膊摇了摇,费齐从来也没经历这么亲密的请求,连忙答应了。小文乐了,放开了摇他胳膊的手。

    公园里有好些处汽枪打靶,小文不感兴趣,费齐虽然喜欢也不能独玩。还有很多电子枪打电视里的鸭子的,离老远就能听到单调幼稚的起始音乐和鸭子啪啪扑翅的声音,但这连费齐也不愿意玩。

    套圈她倒是愿意玩,大概五米宽十米长的场子用红砖铺地,一腰高的铁栅栏围着,里面的彩头越远越诱人,最后两排竟然是红塔山、希尔顿、茅台和五粮液,但烟盒和酒瓶子外面又用只比竹圈小一点儿的三棱玻璃罩子罩住,看着象珍贵的文物一样,既突显了彩头的贵重,又在实际上更增加了套取的难度。

    费齐也愿意玩这个,而且这样的彩头也的确不多见。

    小时候父母大概没钱,或者是真的看穿了骗局,他从来也没玩够过,今天在小文面前他买了一百个圈,小文把手里的空瓶子往草丛里一扔,从费齐手里接过了一多半圈儿,一个一个地扔了起来。费齐见她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也很高兴。

    费齐想起小时候为了套圈总得跟父母磨上半天,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大富翁。旁边几个游客见他们买了这么多的圈也来看热闹,他俩斟酌着套了半天,小文的意思是就奔那瓶茅台,套不着茅台也许还能套点儿别的。费齐也没笑话她,但是,想把又轻又飘而且并不太圆的竹圈扔到最后一排这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儿,他俩认真地激动了几回,可是,费齐发现取法乎上,也未必得乎其中,太贪图贵重收益肯定不会好,就开始奔中间的一些小玩具扔。费齐开始一个一个套,后来两个、三个一起扔,很多回竹圈几乎圈中了彩头的全部,只剩下一点儿边角在圈外,摆摊儿的业主拿着一个带勾的竹杆儿走在奖品中间,麻利地回收着他们扔在地上和压在彩头上的竹圈儿,连瞅也不瞅他们。费齐觉察出这种司空见惯的蔑视意味着什么,也就把手里剩下的几只竹圈给了小文。这时她也没了信心,把贪心又收了收,向眼前的口哨、木梳、指甲刀、钥匙链之类的几个彩头扔了,但就是这种几乎都能够到的彩头也是很难套的,就算已经扔到了上面,竹圈往往一跳就又把彩头让出了圈儿外,小文发了狠,把身体伏在栏杆儿上,弯了半个身子进场,将所剩不多的几只竹圈轻轻地扔过去,居然有一个摇摇晃晃地圈中了一把塑料小木梳。

    小文喊了半天,旁边的观众也起哄帮着喊,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费齐想那个业主一定是早就听到了,只是看得太多了才不觉得新奇,就象医院里的大夫不管你有多大的病,也不管病人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他从来也不着急、不痛苦一样。直到他拣完了地上的圈才走过来,从旁边的一个纸箱中取了一把同样的小木梳递给了小文。

    小文一边走一边用小木梳反复拍打着左手手心,前面的关公祠里设有舞厅,老远就听到里面的音乐响起,他们路过时费齐听小文哼着那舞曲的调子,好像挺感兴趣,但他不会跳舞,也就装作没听见,没去,小文好像不太高兴。

    费齐也挺后悔,其实跳交际舞正是一个握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的绝好机会,他却不能把握。他一直恨汉人的舞蹈才能过早地退化了,只有一些少数民族还能歌善舞,汉族女人似乎还有一些舞蹈的阑尾还残留着。汉族的男人尚武而不尚舞,自古以来高兴了顶多舞剑助兴,闻鸡起舞也不是听到鸡叫就起来跳舞。他的这些大道理没法跟小文说,只能看着她闷闷不乐。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也不会舞剑,传统对他也没什么影响,看来自己不会跳舞也怪不到传统上。

    小文好没意思,拿着小木梳梳她柔顺的长头发,刚梳两下就折了,费齐乐了,小文可气坏了,扭身就奔套圈的小摊儿去了,费齐跟在她后面慢慢地往回走,还没等费齐走到,她已经换了个钥匙链儿回来。

    “这个给你吧,真是的,算他们会做生意,没等我骂他们,就给我换了。”

    费齐接过钥匙链,是一个有机玻璃的坠子,里面嵌着行书的“平安”二字,费齐掏出山地车钥匙,一边往上挂一边有些后怕,万一小文和他们吵起来,自己是劝她息事宁人还是推波助澜帮她讨回公道,很难说。

    “就这点儿事儿你还真骂他们呐。”费齐不知道自己是没话找话还是有意试探她。

    “我看就是欠骂,你说他们有多黑,你看他们的利有多大,没一个好东西。”

    “天下乌鸦一般黑嘛。”费齐想把这话头带过去。

    “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是天下一班黑乌鸦,乌鸦只有屎是白的。”

    “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给你换了吗?”

    “你倒脾气好,他敢不换。”

    费齐虽然听出小文的不满来,也没和她争,默默地把钥匙挂在那钥匙链上。

    小文走了几步突然问他:“你说要是没事儿,或者下岗职工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做他几个圈在家练呗,我就不信练不成,练成了就来套他屄养子的,也比找不到工作强啊,一天买他一百个圈,套上他两瓶茅台外加塔山什么的,便宜点卖个两三百还是能卖的,现在收好烟好酒的可多了,用不了个把月不就脱贫了?”

    费齐见她说得高兴,而且天真,好象也是当真的,不忍心破坏她的心境。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是一条路吗?”

    “不现实。”

    “怎么不现实?”

    费齐叫她问得来了兴致,也就不把她的心境当回事儿了:“咱先不说好不好练,能不能练成,要是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来讲一定能练成,可你想啊,有这样的恒心的人干什么干不成,干嘛非要找这些摆小摊儿的讳气,他们也不容易呀。再者说了,练成了你好不好意思天天来套他的茅台?另外,人家也不傻,见你是个高人,也就吃一次亏,下次你来了要么不卖你圈了,要么主动送你些东西,跟你说些软话你不就白练了吗?你信不信,他们根本就没准备什么茅台和五粮液。”

    “真没意思。”

    费齐见她完全灰心就又安慰她:“你要是有功夫练套圈还不如练练台球,打好了也能挣钱,不比套圈长久?”

    “那多难那,打台球是跟人打,人外有人,练好了也不一定能赢,套圈是套死的东西,练好了一定能套着。”

    “全齐齐哈尔才有几家套圈的?加上嫩江公园顶多也就十家,没几天就都认识你了,你的饭碗也就丢了,你可能练了一两年才练成的绝活,没几天就作废了。”

    “行了,别老是你你你的,我又不想练,我才没那闲功夫呢,我只是寻思怎么才能出这口恶气。”

    “他们也是小生意,你听过开赌场挣大钱的,你听过谁靠摆套圈摊子发大财了?”

    “哎,你说咱们国家怎么不让开赌场呢,那多有意思,还能解决不少就业,齐齐哈尔就应该开个赌场,要是变成赌城就更好了。”

    “我发现你的赌性不小哇,香港的赌片一定是没少看。”费齐看了看她,见她似乎也挺自豪,“我有一个好办法能让你过赌瘾,你要是想赌就去买股票多好啊,也不用研究公司业绩,每天就盯着大盘,你就压红压绿就行,就像压大小一样。”

    “你别以为我不懂,压大小要是中了那得中多少呀,再说买彩票一次也用不了几个钱,买股票开户也得两万,钱越多越好,最好有他几个亿,我也做做庄家,想拉高就拉高,要是没人买我还拉高,馋死那些踏空的。我想打压谁就打压谁,谁要是绷着不卖我就继续打压。”

    费齐乐了,看不上她这种仗势欺人的做法:“你这么做太费钱,如果碰上大鳄鱼说不定把你几个亿也套进去了。不如花几个小钱儿雇几个股评家,今天晚上在各条战线都预测谁谁明天定要涨停,明天如果不涨停你就去拉到涨停,谁谁明天跌停,如果不跌停你就去打压,直到跌停,几天下来就把这几个股评家的声望扶起来了,这期间你就偷偷地建仓,然后叫股评家为你建仓的股票歌功颂德,因为浮动的筹码早已叫你吃进了,所以只要散户一跟进,很容易就涨起来,到时候你慢慢地派发就行了。”

    “你可是真内行呀,没想到,可我上哪儿弄那几个亿去啊。我要是有几个亿我就找你操盘,”小文看了看他,乐了,“要不就雇你当股评家。”

    费齐也乐了,说:“你要是有几个亿,给你当股评家的人还不有的是?不过,做庄家也不容易啊,你没见这两年好几个大庄家都进去了吗?”

    “一百个里面也就进去几个,那还叫不容易吗?就这个概率也值得一赌啊。”

    费齐没话,心想原来她的爱好是炒股。他也做过股市发财的梦,他属于财务分析派,所有书上都说这才是做股票的正途,但苦于搞不到真实的报表,也没有资金去各个公司实地考察。

    “头两年我进股市,买北钢的原始股我没少挣,九五年我还赚了点,九六年上半年没少挣,下半年就不行了,后来赔进去三万多,我家老头儿说什么也不给我了,现在还有十来万还都套着呢。再说了,炒股就算压中了,一天也就是百分之十,第二天还不知道卖还是不卖,整天提心吊胆的,没意思,我有点儿够了。”

    “你没听说过‘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吗?”费齐没话找话。

    “那是屁话,我的格言是:不要脚踩两只船。”小文说得挺来劲,“你买鸡蛋时拿三个篮子吗?那不是蠢吗?再者说,一个人就两只手,提着篮子越多,鸡蛋就越容易打。你就说有些公司又干机械,又干房地产,还有贸易、运输,篮子不少,业绩没有好的。”

    “我说的是你买的时候多买几只,分散风险。”

    “你得了吧你,一看你就是光说不练那伙的。”小文甚为鄙夷,“一看你就没炒过股,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刚才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你要是炒股准保蒙灯。”

    费齐让她说着了,很有些没面子:“那你说说猪肉是什么味道?”

    “我从前也听了这种格言,买好几种,结果,往往是一只呼呼往上涨,别的不动,就抛了不动的追涨,刚一追,那涨的开始往下跌,结果一只挣的不够那几支后跌的。而往往是那些不动的刚一抛就开始涨。算下来,大家都涨了一回,我还不如买一支捂着不动呢。大盘涨了好几百点,我一分钱不挣,等大盘一跌我是跟着干赔。”

    “大盘见顶时你没逃吗?”

    “逃了,上次大盘见顶我逃得最漂亮了,可我抢了几次反弹,都没抢好,你不知道,别人都套着的时候你正好空仓,没有不抢反弹的。”

    “你最近都买些什么?”

    “最近没行情,我就拣些st股做。”

    费齐看着小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俩就这样在公园呆了两个多小时,公园的所有角落几乎都到了,他请小文去家里吃晚饭,小文说她有点儿累了,费齐就送她回家。

    朱厂长家在轻工学院的后院,从龙沙公园北墙的一个缺口钻出去是一个捷径。这个缺口在一号门和四号门之间,既像自然坍塌,又像人为造成。但费齐记得这个缺口他小时候就有,只是过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变成真正的入口和出口。唯一的进步是离这个缺口四、五十米处有一个带袖标的大妈躲在树后,对想占缺口便宜的人进行有效的管理,对费齐俩个只想图近便的出园人却视而不见。

    费齐想大概从公园开始收门票的那天起,这个缺口的出现就已经是必然了,但是它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倒是挺有趣。缺口虽然近便,但附近多是居民遗弃的垃圾,所以,既没有一点儿维娜斯的残缺之美,也没有给人们传达一点儿城覆于隍的哲学美感。

    两个人捂着鼻子快步过了缺口,出来后依然在路上慢慢地走,这时候他们已经没话,费齐想着和小文的关系。

    费齐是个好静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太名牌的大学毕业,但当初如果政治的分数不是刚刚及格而是九十多分,那就一定是北京最有名的大学毕业了,所以,他的骨子里除了恨他的政治老师,还是有一点清高和孤僻,有点儿看不起朱丽小文的粗浅。

    小文家就住在大学院儿里,她却不沾一点儿文化味,与荷花在“不染”这个意义上倒是很像。他觉得和小文在一起,像是吃大葱沾蜂蜜或是穿西装配了一双懒汉鞋。

    说实在的,他最讨厌生食大葱,西装虽然好看他也嫌太板身子,就算大葱和西装的最佳配置——大葱沾大酱、西装革履他也未必真的喜欢。

    他想和小文说到此为止,但小文浅浅的笑、红红的小嘴和娇小丰满的身材他又不舍得,何况又碍着老李和太阳黑子的面子,隐隐觉得见第一面就“吹”有些不好,好像是在说小文太差了,不用见第二面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他怕老李和朱厂长挂不住脸儿。这就像是去熟人那里买东西,人家服务了一通之后,你即便不喜欢也不好意思说“不”,只能暗下决心:下次决不到熟人的摊儿上买东西!但费齐又反过来安慰自己:或许即使是大葱吧,也许可以用来调味,即使是懒汉鞋吧,也许私下里穿着更舒服,只要自己脱了西装就行。他目前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谁让小文是这样好看的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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