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元帅在王府大酒店订下了一桌酒席,已经通知了十来个没有走出齐齐哈尔的高中同学,既算是一次同学会,又算是千禧宴。

    费齐真是不想去,他不愿凑这个热闹。他想一个人好好地、静静地送走一九九九年,送走二十世纪,更是送走自己一事无成的一年。

    写过那首诗的前一天,他去了天蓬那儿,把在北京买的书给他送去,天蓬很高兴,反复摸薮着书的封面,像摸着姑娘的手。

    写过那首诗的第二天,天蓬放假来他家,费齐跟他讲了下岗的事和李春林的话,天蓬很是感慨、气愤,表现了一个朋友应有的立场:“□□民主!□□改革!□□!……”

    费齐没有想到,天蓬元帅干过屡次的“□□”、“骗奸”、“通奸”之后,居然如此痛恨□□,不知他是良心未泯还是恨他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他哼了一下也学着天蓬的深刻说:“□□如果不考虑可能受到的制裁,当然要比□□、骗奸和通奸更直接,刺激,痛快,方便。民主有时就像一个漂亮的蛋白质女孩,改革有时更像五六岁的迷途幼女,胆小的诱、骗,胆大的用强。”

    天蓬直直地看着他:“我看你下岗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干脆在家爬格子算了。”

    “那你不永无出头之日了?”

    天蓬哈哈大笑:“对了,这也快两个月了,咱俩去找乔三去,要是谈得来就带着他喝一个醉,如果谈不来,咱俩去喝个痛快。你也别上火,有机会我给你找个工作干干。”

    三江网吧门口停了几辆大摩托,天蓬和费齐围着摩托刚欣赏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两个小子问他们要干什么。两人刚要解释,乔三从里面出来确认真的是费齐,很是高兴又见到他。费齐也很高兴,高兴的是他和天蓬准备好的那一套见面的话不用说了。费齐给乔三介绍了天蓬,乔三立马就把天蓬也当成了自己的铁子。天蓬大赞摩托带劲,乔三听了更是高兴,告诉他俩这是他们几个哥们的。刚才在里面见你们俩个冲着摩托比比画画的才出来看,我就觉得像是你吗。进了屋乔三又把另几个哥们都叫出来相见。天蓬极高兴,说了一会儿话,就拉了乔三,又带了乔三的两个哥们,五个人出门打了两辆车就去温州海鲜城,喝了三个多小时出来又到小野洗澡,洗过澡唱歌,五个人从小野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又找个青岛啤酒城喝啤酒。

    乔三听说费齐下岗,马上就要费齐过来帮他做网管收银,费齐挺感激他,说过了年如果找不着更合适的活儿一定来帮他。乔三也不强求,又大骂老朱不是东西,哪天一定剁了他。

    费齐问他和小文的事,乔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老东西这回把小文介绍给一个大款,倒腾汽车的,在齐齐哈尔挺有势力,小齐你看着,你别看他有钱有势,早晚有一天我让他进残联。”

    天蓬在一边听着高兴,大赞乔三有种,够爷们儿,举杯邀大家痛饮。

    网上有人说,同学第一年聚会是渴望,第二年聚会是观望,三年之后是失望:职位的攀比、收入的攀比、老公的攀比、衣着的攀比,买单的攀比,青春的女孩变成世俗的师奶,同桌的你我已为人父母,挥斥方遒的愤青变成恶俗的官僚。

    同样像网上有人说的“如果爱她就不要和她结婚”一样,费齐觉得不赴同学聚会也是为了保留那些让人不能忘却的纪念。本来高中生活能够让费齐不愿忘却的纪念就很少,他觉得如果把当年就已经很烦的学习生活在今天拿出来怀念只能证明自己多少有点儿变态。就像今天有些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返城的知青回忆当年上山下乡的生活,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和理由一样。费齐觉得这简直就像是被□□,一辈子幸福几乎被毁,但几十年后却回忆起了当时不能体味的快感。

    费齐当然知道自己的不愿赴宴、不愿凑热闹也许关键是这些年来没做成什么的原因。如果网上那个人说的是对的,自己坐在酒桌上一项项攀比后,注定是个输家。奥运会的庆功宴上最难过的一定是夺标呼声最高又一金一牌儿未得的那个倒霉蛋儿!

    但是,到底谁是丑小鸭,到底她变了天鹅没有。到底谁是仲永,谁是润土。这些谜底全将在同学会中揭晓。这怕也是同学会得以存在的一个另类原因吧。

    这时候他常常能想起上学时总是不理解父母怎么当了一辈子的小职员,怎么一点儿抱负也没有。前几天二哥带着孩子从大庆来齐齐哈尔,他的小侄子费权成天的问他是不是大富翁,有没有汽车,有没有“老死来死”,有没有“奔死”,有没有一千万、一万万!不管他有多么的倔强,也开始对自己陶渊明式的高傲和伯夷式的没用有了怀疑,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才问了自己几遍富翁的事,心里就开始觉得惭愧,看来三人成虎的事定然不假。他开始怀疑当初是不是有点儿固执或者意气用事。费齐很是疑惑,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是不假的,不过立是不惑的前提,看来该立的时候不立,早晚都是要疑惑的。当然,也不用那么教条,非要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整数不可。

    一个人是否四十而不惑极少有人关心,自然也就没人拿各种眼光向你致敬,但你立还是没立,不论是从你的行头、还是你的坐骑、甚至是你身边女人脸蛋儿的分数上都能看得出。最近,费齐碰见了几个已经“而立”的从前同学、朋友,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气压好像特别的低。名牌的西装告诉你他们有钱,公费的坐骑告诉你他们有势,身边的plmm告诉你他们有凝聚力,被人傍着。

    天蓬元帅正是春风得意车轮滚滚,前些天刚刚提升为科长,王府的这桌酒还有点儿“夸官”的味道。

    临了,费齐还是去了。

    现在在新人类中流行:请你吃饭,不如请你出汗。费齐在这句话里悟出了这样的道理:给你送礼,不如给你面子。一是他得给天蓬这个面子,二是不去好像自己真的心虚或者认了输似的,三是怕这桌酒席又成了老同学们议论他的乐土。他在高中时各种考试时常名列前茅,虽然后来学了工科,但当时就连作文也是最好的,总是范文,就连天蓬也是佩服的。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被他们舆论、欷嘘才怪。

    费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露出了一张白白的脸,换了身西装,打了领带,板儿板儿的,外面穿了件呢大衣,比第一次见小文时精神数倍。下了楼,在街口等出租车。

    他感觉像是在唱空城计,明知自己没钱、没势、没权、没名但还是要强坐在酒桌上,装出一副身价百万、羽翼众多、图章很大、著作等身的样子。他是在强充诸葛亮,其实他倒是觉得如果剔除伟大和名气,自己不用装就已经很像沮授,杨休或者屈原。

    费齐知道自己很是虚伪,但虚伪的确是治疗自卑的一剂猛药、偏方。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换了别人,他一定要给那个人起个外号叫“装假车”——看着威风八面,全付武装,其实胆小得很。他想起不戴头盔的兵马俑,当真是真勇士。

    天下起了雪,街上的各色车辆都谨小慎微地开着,街灯正在一点点变亮。灯光中,纷扬的雪花异常的晶莹好看。

    出租车的生意不错,平时主动开到身边的,今天他等了十多分钟才有一辆好像是中国三汽生产的拉达肯停在他身边。费齐坐在出租车里,掸过身上的雪,看着雨刮器一摆一摆的,心里不自在。那雨刮器呼拉呼拉的,仿佛是在刮骨疗毒,又好像是一只小鬼儿来回摆动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提示着他:你不行!你太差劲儿了!

    想着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如同在世界杯上踢进了乌龙球或者是把刚长出来的立事牙咽进了肚子里,他远远地下了车。

    王府也就是三星级的酒店,但在齐齐哈尔也算首屈一指了,费齐今天虽然穿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但还是怕门童会对他不敬。天蓬元帅正拎着手机在二楼包房的门口等着他:“哈哈,怎么才来?”

    “打不着车。”

    “我接你去好了。就差你和卢龙了,你来就对了,快进屋,看看里边的人还都认识吗?”

    费齐进了包房,门口站着两个把旗袍当制服的小姐给他深施一礼,围着一张大圆桌已经坐着大概八个人,看费齐走进来,有的站起来打招乎,有的坐在位子上点头。有几个经常见面,但有几个他觉得看着眼熟,只是实在叫不出名来。

    费齐现在绝对不是什么贵人,但还是把老同学忘了。他围着桌子一个个和老同学握手,这一点绝错不了,他最后脱了大衣坐在好像叫刘济元的同学下手,至于这位现在他干什么,一会儿再问吧。

    桌上还放着几份没领走的通迅录,喷墨打印机打出的彩色东西,费齐拿了一份看,姓名、单位、宅电、办公室电话、手机和地址都有,与桌边的人一对比,那些眼熟的就都想起来了。只是单元格中的名字有的居中,有的靠左,有的靠右,费齐猜是天蓬搞的。看着费齐这一行里,单位、办公室电话和手机这三个单元格都空着,他有些不舒服。

    这时天蓬元帅走进来,一边合上手机一边对在座的同学说:“不等了,卢龙说他正在绥纷河呢,说他来不了了,让我给诸位代好呢。”

    刘济元把嘴凑过来对费齐小声说:“卢龙这家伙可是不得了,买卖做到了俄罗斯,资产据说几近千万,老刘请他吃饭费点儿劲儿!”

    “都是同学,吃顿饭有什么费劲的,也许真的是没空呢。”

    “真不知道他是祖坟冒烟还是才华横溢。”

    “是党的政策好。”

    刘济元转了头,看了看费齐:“幽默,实在。”

    天蓬元帅坐下后,扶了扶据说价值两千元人民币的眼镜,把旗袍小姐送过来的菜谱递给坐在身边的于萍萍:“来,大家点菜吧。”

    于萍萍正和郑玉彬聊着什么,这时转过脸,见是让她点菜,推了半天,还是没躲过这个差事,捧着厚重的菜谱一页页地翻。

    费齐认为在饭店点菜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阅历、品味、气派甚至腰包、胆识和地位。于萍萍的长相如萍,这些年也没十八变,费齐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上学时的事迹了。

    于萍萍看着菜谱,越看眼睛越大,像浮萍上的两颗大水珠马上就要滚下来。最后还是谦虚了一下把菜谱推给了她下手的郑玉彬,四方脸的郑玉彬看了半天,也没点出什么,只是指着古怪的菜名问小姐,也不知道小姐是真的说不大清楚还是怕说清楚了没人敢点菜,总之他没问出什么。四方脸抱怨着又把菜谱推给下手的冯立。

    冯立见他前面两个人都没有点菜,也就没打算真点,看了两眼砸舌道:“他们这儿的菜名太苦怪,我发现现在的菜名神出鬼没,我就吃过亏,上过当,我点不好。”说着就把菜谱接着传了下去。

    唐云东接过他的话说:“岂止神出鬼没,简直是争奇斗艳,百花齐放,不知所云。没有点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还真搞不懂。”

    杨波补充说:“我也有过好几回这样的经历,比如母子相会,菜端上来一看,居然是黄豆和豆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竟然是红烧猪蹄,用几根香菜铺盘!一国两制,是水煮花生米和油炸花生米。波黑战争原来是菠菜炒黑木耳!”

    冯立不服气,也插话道:“有一次我看到有一个叫悄悄话的,端上来一看原来是猪口条拼猪耳朵。还有关公战秦琼,原来是西红柿炒鸡蛋。”

    “为什么?”于萍萍眼睛还是那么大。

    “关公是红脸儿,秦琼是黄脸儿!和柿子鸡蛋一个色!”

    大家都乐了,冯立又想起一个:“还有一道菜叫火辣辣的吻。”

    “别卖关子了。”蒋兰催他。

    “哈哈,就是辣椒炒猪拱嘴儿!”

    大家笑着,菜谱虽然还继续在传,不过已经没人真的点菜了。

    “再比如私奔吧,”冯立开始总结,“就是把茄子和土豆弄成条块,原来这名字讲的是加工的方法。金碧辉煌就是盘儿炒鸡蛋,说的是菜的感观。”

    天蓬也接话儿道:“其实这里也有规律好寻,名字越是古怪的,原料就越是稀松平常,金必是黄的,玉则是白的,绿的是翡翠,圆的是珍珠。相反,燕窝、鲍鱼、鲨鱼翅永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中国的文人画、文人园林是雅俗共赏的,但中国的文人菜和商品经济一经结合就造就了鸦片贸易以来最暴利的行当。”这是唐云东的总结性发言,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化功底和历史修养。在大家的笑声中,最后菜谱到了费齐手里。

    费齐看了两眼,不但菜名古怪、吉利、喜庆,而且价格不菲,另外还有很多只标了“时价”。费齐感觉这“时价”二字,正是贾雨村那句“玉在奁中求善价,钗在椟中待时飞”的简化、现实版注解。他看过那大部头的《中国烹饪史与烹饪文化》,但对于今天的点菜毫无帮助。那天请乔三他已经知道天蓬元帅有多宽绰大方,但他并不知道天蓬元帅今天到底想办多大事儿,露多大脸,想出多少血,能出多少血,而且他还看出这帮人再说下去天蓬就要挂不住脸儿了。所以一边把菜谱递给了身边的天蓬元帅,一边给大家也给天蓬解围到:“我说天朋,你就不要难为大家了,我看就客随主便,还是你来点吧。”

    天蓬拿过菜谱笑了笑:“我今天肯定不请大家吃茄子炖土豆,也不吃大葱炒鸡蛋,诸位请放宽心,我的耳朵已经挂在桥洞子上了!”

    天蓬元帅正是那种即有经济基础又住在上层建筑里的人,点起菜来,干净利落,像庖丁解牛,像卖油翁倒油,还有韩信点兵的味道,而且在点某个菜时还对服务小姐面授机宜,嘱咐她什么菜该多加点儿什么,什么菜少加点儿什么,多大的火,仿佛马谡出兵前的诸葛亮一样,想得已经周到,但又有点儿不放心。

    等服务小姐领命出去了,天蓬元帅给几个会吸烟的同学敬了烟,才说:“咱们毕业也有八年了吧,在座的同学,只有几个人能够经常见面,据我所知,咱们同学五十余人,还在齐齐哈尔的共有十一个人,今天能来十个,已经算是个盛事了。在座各位,同窗三年,大家都是认识的,但这些年却很少联系,趁着菜还没上,我先给大家就我所知的都介绍一下,有不全面的,大家给补充一下,我就先从费齐这儿开始吧。”

    费齐没想到他有这么一手,正觉得无地自容时,听见天蓬郑重地说:“费齐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前些日子终于觉悟,想通了给厂干不如给己干,就辞了职,准备下海捞鱼了,现在正在寻找经营项目,请有投资意向者饭后联系。”

    天蓬元帅的幽默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费齐打心眼里感谢天蓬给自己进行的包装: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且兼具孔子的春秋笔法,他觉得这段话是天蓬这些年来最好的作品。

    下岗后天蓬曾建议费齐去他父母的公司谋个职,费齐没同意,当时推说专业不对口。其实,他是不愿意吃这把窝边草,他对窝边草已经有了一次深刻的体会,吃的时候省事,吃过了嘴麻说不出话,消化不好,肚子疼。要是那天答应了天蓬,自己就成了他家的雇员、家臣,今天还哪有面目坐在这里!相信天蓬再高明的春秋笔法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

    “下面给大家介绍刘济元。”天蓬元帅用手引见了一下坐在费齐左边的刘济元接着说,“济元现在是齐齐哈尔大光证券证券部的副主任,在股市中纵横四年,手下资金动辙百万,经验丰富、眼光独到,如今已经是齐齐哈尔知名的投资顾问了,如果各位觉得在费齐那里投资不适合就到济元这儿来,只赚不赔。”

    费齐不知道天蓬元帅在刘济元的介绍中是否也有包装的成份,只是看见依然瘦小的刘济元笑逐颜开,隔着费齐冲天蓬拱了拱手,表示了谢意。

    费齐相信人们常说的“三岁看老”大概指的是人品而不是职业,他记得这个刘济元上学时对于政治经济学和数学都因学得不好而不感兴趣,不想他今日竟然在这一枝头上开花。费齐的惊诧倒还是次要的,如果那两位当年教他的老师还能记得他,怕更要大跌眼镜,这种预测怕是比做股票价格走势分析还难。

    天蓬喝了口茶,接着介绍:“下面这位蒋兰小姐,对不起,应该称夫人才对,目前在试验中学任教,以后大家有了祖国的花骨朵儿都送到蒋夫人处接受折磨,相信都能脱胎换骨,榜上有名。”

    这个蒋夫人脸蛋儿也就55分,但身材绝对可以给到95分,按天蓬的口径加权后能得71分。蒋夫人在高中时就是天蓬的老相好,别人还在上自习做大篇大篇的卷子时,他俩就已经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手拉着手坐着了。费齐知道天蓬元帅非常讨厌现行的教育制度,一直认为正是这种教育制度使他大才小成以至于小才没用,再加上他和蒋夫人的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今天说起话来毫不忌讳。

    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丝巾的蒋夫人可不干了,媚态十足地咬着后牙笑着指着天蓬元帅的鼻子叫嚣道:“马天朋,这一千年马上就过去了,我就不骂你杀千刀了,一会儿你要是不连喝三个,我和你没完!”

    天蓬毫不畏缩,摇着脑袋说:“我是横眉冷对蒋夫指,俯首敢喝三大碗。”

    天蓬元帅在女人面前的反应就像胖交警开罚款单那么快、那么坚决,就算在众多老同学面前也是这样。

    “下面这位欧阳奇在铁路的托运中心就职,”刚说了这么半句,欧阳的手机就响了,白白胖胖的欧阳啪的一声掏出银色的手机,弯着腰喂、喂、喂了几声就出去寻找信号了,天蓬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回来,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他虽然出去了,咱们也可以背着他说,诸位哪一天如果有炸弹、□□等不便运输又没人敢运的东西尽管去找他,这家伙胆儿贼大!”

    在大家的笑声中欧阳回来了,知道天蓬肯定没说好话,问了几个人,一直到有人把刚才的话告诉了他。他指了指天蓬的鼻子,又指着身边的唐云东说:“你怎么把咱们俩的不法行为都说了出去?这里可有记者!”

    听了这话,唐云东马上右手握成个筒伸到欧阳的嘴边:“请问,贵组织下一个目标是谁?是美国本土还是美国的海外驻军?”

    在大家的笑声中天蓬元帅指着唐云东赞叹道:“哈哈!果然是晚报的大记者,真乃鹤城名妓也!诸位家有什么花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家里边有什么猫呀、狗的多年相敬如宾,或者鸡蛋皮儿上长出了标语口号等等,都可以找唐大记者,准能及时见报。”

    “明天的副刊头条就是:我市某机关一年轻干部嘴里长出了硕大象牙,据这方面专家初步鉴定,在国际象牙黑市上若以真象牙出售其价值将高达二百五十镑!据息,已有我市工艺美术品厂与该青年联系,要利用其牙雕成《卜奎三百年记》,这将是我市文化事业的一大壮举!另据我市著名遗传学权威解释,该青年的这一变异实乃说话过多、用词过损所致!”唐云东漂亮地反戈一击。

    整个包房笑成了一团,甚至包括那两个旗袍小姐和天蓬自己,等大家渐渐坐直,天蓬往回找面子地说:“我说是鹤城名记嘛,果然名不虚传。”

    天蓬元帅拍完了马屁安抚了潜在的威胁又接着说:“下一位是杨波同志,是我市工会生活部的副主任,这些年在杨波同志的亲切关怀下,我市工人同志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会费一分不剩,同志们有什么事尽可以在饭口时去找他,杨波同志的招待规格是很高的。”

    杨波没有唐云东的口才,大概也因为天蓬对他的介绍不那么损,所以只是红着脸抱了拳,对大家拱了一圈,不知是求大家到时常去他那儿,还是正好相反。

    这时服务小姐已经把四个凉盘摆了上来,个个刀功细腻、堆码精致、色彩丰富、形象逼真。等小姐挨个倒上了极品的北大仓,天蓬元帅端了酒杯站起来郑重地号召到:“我等一会儿接着介绍,咱们先喝上一口重逢酒。”

    “别着、别着,你得先喝三个再说。”蒋兰还没有忘了刚才的仇,指手划脚,不依不饶,旁边的好事者、知情者也都不怕事儿大,在一旁帮腔。

    “好说,好说,等一会儿咱俩儿再喝一个交杯都行!”天蓬元帅见众口一词,他毫不含乎,三杯鱼贯而尽。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咱们国家干部的素质果然过硬!”唐云东适时赞了一句。

    一边的蒋兰乐得直拍手,“大家都记着啊,他还欠我一个交杯酒!”

    天蓬元帅三杯下肚,自己叨咕了句“吃口菜,不算赖”,夹了口菜吃了,然后又端起了服务小姐刚刚满上的酒杯说:“好事多磨,这回咱们该喝这杯重逢酒了。来!为咱们八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干杯!”

    等和大家都碰了杯,天蓬打样又是一饮而尽,然后两只眼睛挨个盯着众人手里的酒杯,身边的于萍萍瞪大眼睛,只喝了半杯,忙给他夹了一口菜说:“来,吃口菜,压压酒。”

    天蓬没有因为她的殷勤而忽略她剩下的半杯酒,反倒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于萍萍这回闭了眼睛才喝光剩下的半杯酒,等确定每个人都干了天蓬才坐下。

    王府的酒杯足能装一两半多,这一杯北大仓喝下去费齐感觉有点难受,连吃了几口菜才算压住了肚子里的北大仓。这时天蓬已经把筷子放下了,又开始介绍道:“罚酒喝了,重逢酒也喝了,下面我接着介绍冯立。”

    “你先别介绍,这不能叫第一次重逢,应该叫第一次团聚,你说错了,自罚一杯!”蒋夫人及时地抓住了天蓬的口误,又及时给他一双小鞋。

    “是,没错,我们经常见面,但聚在一起是第一次。”唐云东马上附和。

    天蓬想说话就必须喝这第五杯北大仓,他竟然认了,长叹一声:“好人死在证人手哇!”

    元帅连喝五杯,舌头一点儿也不软,费齐觉得自己的酒量和他比起来就像帕瓦罗蒂跟贝利踢足球一样。

    “大冯是第一医院胸外科大夫,各位有个头痛脑热尽可以去找大冯,服务肯定比第一医院任何一位大夫都热情、周到。大冯手中一把青龙掩月的手术刀从来不宰同窗好友。”

    大冯身高体胖,费齐一直觉得他不像是个主刀的大夫。

    “哪天你去,我免费把你的舌头割了。”大冯边说边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先来麻醉一下你的舌头,咱俩单独干一个怎么样?”

    “好,只是我在这里先求你,割舌头不要给我的脑袋拍太多的ct片子,更不要核磁共振、多普勒!”天蓬元帅毫不示弱,和大冯碰了一下又是一扬脖。

    大冯人高马大,加上医生天职,酒力不下于天蓬,自然也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天蓬眼睛依然有光儿,看着郑玉彬接着说:“玉彬一上班就赶上单位不景气,但是他的脑子好使,开了家鲜花店,现在已经财源茂盛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了,大家情人节送个花什么的我看玉彬你就包了吧!”

    “别人没的说,你不行,你小子情人太多,我赔不起呀。”郑玉彬端起酒杯敬天蓬:“咱俩喝一杯,一会儿你告诉我你的情人都住哪,看在你我的关系上,我收你半价。”

    “那我连喝两个,你能不能全免?”天蓬仗着他的酒量跟郑玉彬侃价。

    “行!我认了!”郑玉彬当场咬牙拍板儿,说完没费劲就干了。天蓬说到做到,连干了两杯对郑玉彬笑着说:“大家可都听见了,看见了,不要反悔呦。”

    他自己夹了几口刚刚上的热菜吃了下去。用手拍着身边的于萍萍说:“萍萍在大马旅行社工作,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下一顿酒就是她的喜酒了。”

    于萍萍的酒已经换成了雪碧,也就没有拼天蓬的酒,天蓬得以喘息,费齐也吃了几口热炒,喝了口汤,味道果然非同凡响,名实几近相符,大家开始夸天蓬见过世面,会点菜,仿佛他的脑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大了。

    他刚说了一句“下面自我介绍一下吧”,坐在他对面的唐云东就接过话来:“还是我来介绍吧!”一边端起酒杯,“刚才的话多有得罪,天朋哪里发财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这里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和他搞好关系,以免今后出了名、发财了因偷税漏税而灰头土脸的,再者不和他搞好关系你也发不了财!前些天,天朋刚刚荣升为科长,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提意大家敬天朋一杯如何?同时也感谢他今天创造的这个机会,让咱们能够相聚在一起。”

    费齐给天蓬数了数,已经喝了八杯了,在旁边问他:“你还行吗?”

    “没事,鹤城名记提的酒我能不喝嘛,来来,小姐,给大家都斟上白酒。”等服务小姐把酒都倒满了,天蓬一仰脖扔了进去,对唐云东说:“我已经响应号召,先干为敬了,剩下的你负责监督。”

    唐云东尽职尽责,要么晓之以情,要么动之以理,或者威逼利诱,充分发挥了他监督及喉舌的职业优势。

    桌上继而出现了一轮争相吃菜的热潮。

    天蓬见他点的最后一个菜也上来了,就让道:“同学们,同志们,朋友们,菜都上齐了,大家先抓点儿收入吧,一会儿从费齐这儿开始,每人提一杯,大家陪喝一拇。”在两个女同学的惊惧声中,天蓬得到了快感,更加兴奋。

    虽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请客吃饭绝对可以要人的命。酒桌上再复杂的人际关系最终都能统一到朋友关系上来,酒桌上朋友的观念是至高无上的,为了朋友,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喝一杯;为了朋友,随便说错随便的一句话就必须再喝一杯。喝了几杯之后,人的观念进一步纯洁、崇高,人的错误越来越频繁而不可饶赎。最终,一桌子人几乎都进入了豪饮的旋涡,直到费齐鼓足勇气劝大家该散了,响应者竟然寥寥无几,天蓬伟大的舌头反复地说:“人盯人就是好使,盯紧了,谁都能喝进去,一盯就灵!多好的一次活动啊,一定要进行到底!而且要经常举行,大家一定要记住啊。”

    费齐一共喝了五大杯,中间在卫生间吐了几口,这几口吐得他胸口难受,眼睛鼓胀。没有完全消化的菜品和着北大仓吐在纯白的洁具中,脑袋并没有更清醒,但却很兴奋,这种兴奋有一半儿迷糊,又有一半清醒,即有接着喝下去的胆量,又有一些害怕喝坏了身体的理智。

    这一晚醉倒的不止天蓬一个人,费齐打车拉着顺道儿的杨波和天蓬,到杨波家时,他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杨波媳妇没给费齐多少好脸儿,已经喝了五大杯的费齐当然对脸色也已经不那么敏感。带着一身汗回到出租车里,酒也醒了不少。

    天蓬元帅的父母不在家,保姆张阿姨见少爷这付样子,赶紧去准备水杯、水盆和湿手巾放在天蓬的床前以备不时之需。张阿姨见费齐守在天蓬身边,就又拿来了解酒药,费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给天蓬灌了些,帮醉鬼脱了外衣,然后架到床上,胳膊却又被他死死抱住不放,听大舌头不厌其烦地骂蒋夫人太不是东西,一个人就灌了他五杯,下次喝酒一定把她放倒。

    “对,把她放倒,不管怎样,她的味道是真好,她的□□真白,真的是很白。只有她,也只有她,不像那些没开化的毛姑娘,只有她,要的不只是我的爱情,他更要我的——大号□□。可惜呀!悲哀呀!痛苦呀!我知道这一切时,她已经是别人的了!不过,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这么好呢?”

    费齐有些恶心,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把天蓬的手扒开就下了楼。

    街边饭店的生意依然红火,吃千禧宴的人们兴致正浓。时而还有几处鞭炮或远或近地炸响。

    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街上的车一个个都开着大灯,一个个都慢慢地开着,吱嘎吱嘎地碾着雪,像是送葬的灵车。

    费齐回来路上特意经过钱芳家的楼下,看她房间的灯亮着,费齐在楼下站了半天,不知道钱芳此刻在干什么,难道她回国了吗?望着她的窗口,仿佛中秋节时望着天上大大的月亮。

    费齐的父母并不看重什么千禧年、万禧年,早已经睡了。费齐虽然觉得他们没有情趣、没有激情,但也有一丝佩服他们的超然和淡漠。他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刚刚坐下,张桂兰穿着睡衣端了杯热茶送了过来。费齐忙接了茶说自己没喝多少,让她快睡吧,别冻着。

    母亲回去后,他坐在沙发里,点了一支烟,脑袋还是有些迷糊,看着对面墙《兰亭序》旁边的石英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地走。

    指针走动的声音很大。看着钞针一格一格地转,就像夏天坐在浏园沙滩上看着手中的细沙从指缝中一遍遍漏下一样。

    一寸一寸的时光在手指缝中漏下,费齐觉得自己俨然大款一样在烧钱,烧得比任何一个地方的“首富”都体面、豪华、奢侈。

    三个指针越来越近,费齐放慢呼吸,并没有许下什么愿望,他只是让自己感觉仿佛是在千禧钟声中出生的婴儿,没有遗憾、没有偏见、也没有任何错误,就像一个刚刚格式化后装上正版操作系统的电脑,没有一点儿病毒,没有一点儿内存垃圾和磁盘碎片。

    千禧年的钟声如约敲响,它一声一声地敲,敲碎了好几个版本的世界毁灭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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