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一进腊月,整个东京城便沉浸在忙碌而愉快的氛围中,一年里的头等大事便是迎接即将接踵而至的元日和上元节。

    因此无论宫里宫外,上至官家圣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条不紊精心准备着这两个节日所需的屠苏酒,百事吉,桃符,金彩,花灯。手巧的人家便自己做些,手拙也无妨,东京城有的是巧手艺人,去市场上买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不觉间已是腊日,坤宁殿内早将椒墙烧得暖洋洋,又在地下笼起精致兽首铜炭盆,上好银丝炭哔哔啵啵燃着,热气扑人。

    掌苑一入冬便将百合和水仙花放在暖房里培育,待开花时将水仙移到玫瑰紫琉璃浅盘中,砌上几块鹅卵石,再折上几枝百合并桀骜红腊梅,插在蓝釉白凤纹梅瓶中,一齐送到各宫娘子寝殿里。

    殿外寒风呼啸,一阵紧过一阵,侵肌裂骨,一墙之隔的屋内,花朵儿被热气一烘,香气郁郁飘出来,让人恍若置身春夏花海一般。

    因殿内温暖,皇后和滔滔都只着宝相莲花纹夹棉袄裙,净过手后,围着紫檀木直脚小方桌仔细挑拣晒好的大黄、橘梗、防风、白术、虎杖、乌头、甘草、金银花等,准备浸在上好黄酒中,制成屠苏酒,在岁除这日家宴时饮用。

    滔滔一壁挑一壁向酒瓶里放,心里想着元日总归以祭祀为主,只有饮“屠苏酒”,请“百事吉”还算好玩,但终究比不上上元节热闹。她转念一想,幸而十三已答应过要带自己出宫玩,届时定要将这东京城内可玩的都玩遍才算尽兴。

    她只管胡思乱想,站得久了脚有些麻,便前前后后走动几下。皇后忽然握着她手向前一拽,嘱咐道,“仔细裙角落到炭盆里烧着。”

    滔滔回头一看,果然裙角与炭盆相距不远,险些踏进去,不由吐吐舌头,向前蹭两步,又命杜鹃将炭盆挪远些,这才回过头来。

    皇后蛾眉紧蹙,停下手中动作,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真是怪,官家好容易闲下来,必赶上张昭仪不舒服,次次定是被叫到她宫里。”

    “年下本就忙,现下官家也是分身乏术,一两次赶上她抱恙也就罢了,次次都如此,要么便就近在周姑娘那儿歇着,难免让人起疑。”说罢古怪地看一眼神态自若的滔滔。皇后知她素日鬼点子多,且并不想侍寝,由不得便有些怀疑。

    滔滔心下明镜儿一般,自然明白来龙去脉,她目光落到琉璃盘中的水仙花苞上,微微一笑,道,“张昭仪现下有孕在身,难免娇气些,想让官家哄哄也是人之常情。”说罢只做出一副未出阁少女羞谈闺房秘事的表情来,含羞带怯低下头,轻轻抠着手中的金银花。

    “莫非官家给你玉佩有别的意味在里头?”皇后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仍在思索,有些怀疑自己会错意?难道皇上对滔滔并非男女之情?

    滔滔默默拈起五色丝线,将酒坛子口绕几圈打个结,对皇后的话只是不接茬,要么便是一问三不知。她心里却长长出了一口气,分外感激张昭仪腹中之子。

    她命杜鹃将扎好口的坛子抱下去,想着在这节骨眼儿上,皇上定不会因自己而惹张昭仪烦心,上元节前应该是会平安无虞,其它的待与十三见面后再找机会告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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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滔滔望眼欲穿盼了一月有余,上元节终于姗姗来迟。

    是夜,皇上着赤黄衫袍,包折上巾,束九还带,穿六合靴,皇后着礼衣,戴花冠。二人携诸妃和皇子公主等在宣德楼上与民同乐。一同观赏潘楼街的棘盆灯和御街的菩萨灯,楼下还有专人放焰火、舞狮子、猜灯谜,热闹非常。

    宣德楼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覆以碧色琉璃瓦,在上元节期间饰以华灯宝炬,远远望上去金碧辉煌。

    待天子就位,礼官一递暗号,掌乐们奏起笙簧琴瑟。

    随着喜庆悠扬的乐曲,皇上亲手点燃“普天同庆灯”,向御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期盼得见天颜的百姓致意。楼下早有礼官候着,见皇上一挥手,忙示意专人引领百姓山呼万岁。

    皇上从宣德楼上望下去,整条御街灯烛辉煌,火树银花,一派盛世之景,不由分外欣慰。

    滔滔与瑜柔都依例身着礼衣,并肩而立。滔滔只要微微一侧头,便看到她那个内侍梁怀吉,再瞅瞅前排身着官服,玉树临风的十三,只觉得通身说不出的难受,像吞了个苍蝇一般,连观灯的心思都没了,着实想不通瑜柔为何要如此行事。

    十三一身朱紫官服,与同样身着官服的老七、十一站在前排。他似心有所感一般,回头拿眼一溜滔滔,四目相对,旋即唇角微微一勾,转过头去。

    滔滔不由心下甜蜜,虽然有面纱遮着看不清脸,但眼角眉梢已满含笑意。不想老七侧头看一下十三,也回头瞅一眼滔滔,面色发沉,眼神依稀有丝阴冷,不觉令人背上一寒。

    被老七眼神看的一愣,滔滔顿觉背后凉上来,忙将手炉握紧些,总觉得他今晚的眼神有一股旁的意思在里头。

    好容易熬到走完这一套繁文缛节,已是子时一刻,后宫诸人都有些困倦,虽有面纱遮着,也禁不住哈欠连连,听得鞭声一响,紧着行过礼,各自回寝殿安歇。

    依例,今夜皇上是要在皇后的坤宁殿歇息,以示帝后恩爱。张昭仪人虽在柔仪殿歇着,心却悬在坤宁殿外,恨不能派个人守在窗根下听着,仿佛皇上半夜会摸到滔滔屋里一般。

    滔滔早换好男装,将青丝竖起包上皂软巾,脚踩皂靴,腰间勒上玉带,见正殿红烛一暗,便悄悄摸出去,与同样换上常服的十三一起出了皇宫。

    车内螭首香匮里设着铜鸭香炉,燃着熏香,香气袅袅腾起。滔滔端坐在红锦褥上,抱着手炉,轻轻咬着嘴唇,盈盈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十三。

    十三身着鹿裘,披着墨色大氅,牢牢盯着滔滔,双眸在昏暗中呈现深邃晶莹的琥珀色,依稀能倒映出她小小的面孔。

    车顶红罗画络带垂下来,左摇右晃,却分毫影响不到十三与滔滔如胶似漆的目光。十三头也不偏,一手将夹幔锦帷放下来,一手只轻轻一拽,已是将滔滔拽到怀里,低头凝视,仿佛经年不见一般。

    滔滔向十三怀里一缩,牢牢搂着他的腰,抬头笑得娇俏动人,香炉散发出氤氲香味,混着十三身上鹿裘淡淡的腥膻味,分外让人安心。

    将大氅一抻,十三将滔滔严严实实裹住,低头看她只露出一张花瓣似的俏脸并一头青丝,许久方轻轻在她额头一亲,侧头蹭着她头顶发丝。

    十三将帷裳掀开,滔滔窝在他怀里,顺窗看出去。御街上空悬挂着“过街灯”,似一条长龙般,依次排着龙凤灯、福字灯、寿字灯、孔雀灯、狮子灯等各式花灯。街边陈列着盏盏彩灯组成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更是做工精细、巧夺天工。

    沿着汴河两侧,由梅花灯、海棠灯组成的“灯桥”,绵延而去,如同碧天银河,与月争辉。河水上飘着一盏盏莲花灯,端庄圣洁。

    滔滔看得目不暇接,不时惊叹几声,向十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片刻安静。十三只嗯嗯敷衍着,握着她的小手,低头瞅着她一双妙目似汪着水银般,骨碌碌转个不停,一时恨不得时光停在这一刻,什么功名利禄,皇权争斗,统统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多时到了十字街,京城最大的酒楼丰乐楼外熙熙攘攘,脂粉红妆迎来送往。滔滔见了,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隐约听皇后和苗昭容含含糊糊念叨,说十一沉迷酒色被皇上面斥。

    她虽是不信十一会沉沦至此,但终究有些不安,抬头望着十三俊脸,若他日后真能御极,保不齐后宫同皇上现在一样,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不禁将手一紧,轻声叫道,“十三哥?”

    “嗯?”滔滔长眉间点着殷红花钿,双目似宝石般流光溢彩,十三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眼角小小泪痣上轻轻摩挲。

    “你……以后会不会沉迷于美色?”

    十三看滔滔两腮鼓鼓,已带了三分气,仿佛真个撞见自己流连花丛一般,忽然想逗她一逗,便将手收回,认真答道,“会!”

    滔滔本以为他哪怕是说几句谎也会哄自己开心,不成想他竟一本正经回答会!不由气上来,皱起鼻子“哼!”一声,伸手在十三腰上使劲一掐,还不解气,又向他腮上一拧。

    十三吃痛,眉头一皱,将她肆虐的小手抓住,重新包在大氅中裹好,笑道,“你才称得上美色,别人都是庸脂俗粉!”

    “呸!不害臊!”滔滔转怒为喜,嘴上虽如此说,却心满意足将头靠在十三肩上,心静如水。

    “你闭上眼睛,我有东西给你。”滔滔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双目亮晶晶似星子一般。

    “又想捉弄人?”十三低头瞅她笑得开心,向她脸上一捏,问道。

    “哎呀,真啰嗦,你闭上眼就是了!”滔滔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十三没法子,只得闭了眼,不知她又有何鬼把戏。

    “喏,这个给你。”

    十三闻言,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嫣红水波纹织锦绣香囊,绣着两只禽鸟,站在两侧树枝上婉转对唱。打眼一看,针法粗糙,手法笨拙,东一处西一处露着线头,十三却欣喜得喉头发堵,眼眶没来由便一热,眼前这爱跳爱叫,从不肯做女红的小丫头,居然静下心来为自己一针一针刺了个香囊出来。

    这香囊是滔滔费了好大力气才绣成,左右瞧着不像,自我安慰了许久才决心拿出来送他,见十三一动不动盯着,面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顿时羞红了脸,劈手便要夺过来,“你不要算了。”

    十三回过神来,早将手背到身后,认真道,“我很喜欢,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说罢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也闭上眼。”

    滔滔不知十三有何好东西要送自己,满心期待闭上眼,待十三热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才明白他的意图,可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已被他揽住动弹不得。

    十三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缎面上不甚整齐的针脚,抽空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绣的是小时候我给你抓的麻雀吧!”说罢又移回来覆在她唇上。

    滔滔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骂,那是两只喜鹊,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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