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药院的日子虽清苦,滔滔每日里与木荷同吃同住,过的倒也逍遥自在。

    因皇后被禁足,张贵妃生了小公主分|身无暇,后宫诸多繁杂事物便落在苗昭容肩上,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能顾得上滔滔。

    皇上在朝政上愈来愈倚重老七,他渐渐也来得少了,且他定亲的消息一传开,便有那伶俐的女官儿开始作怪,看滔滔的神色也不对,言语间也犯冲,明里暗里不好听的话开始招呼着,以前不敢使唤她,现在也敢指挥她抓药煎药了。

    滔滔本就不想镇日闲着,更不屑自降身份与她们做口舌之争,只管在心情松快时,要么洒扫院子,要么拿着小扇子像模像样地扇火煎药。

    但无论如何忙碌,她心中始终惦记着皇后,不知她可受得了那封宫禁足之苦。可惜虽与她不过几道宫墙之隔,却终是无法见面。自小长到大的坤宁殿,这几个月来一步也不能踏入,院内的草草木木,偏殿的琴棋书画,可都还好?

    也曾遥遥听到御驾经过前的清道鞭声,起初几次,她心里还会忍不住揪一下,渐渐地便安之若素。宫里有的是二八佳人,个个花容月貌,几个月不见,皇上早该将自己撂下了吧。

    只有心底那不敢碰触的一隅,碰一碰便痛彻心扉。真的是他自请戍边吗?他走时手臂还有伤,冬日里匆匆而去,可复原了吗?从小锦衣玉食,边疆寒苦,可还能适应吗?这一去,杳无音信,连封书信也不曾见过,石得一虽跟了别的主子,但总归是能随意走动,可以送信的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瑜柔已行过加笄礼,据说规格与册封皇后一样,这也不奇怪,皇上只有她一个长大的孩子,自然是爱如珍宝。

    滔滔自顾轻轻向药罐子底下扇着风,自己也快要及笄,却无人记得此事,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去想,也不愿去想,总是想一觉醒来,还在自己的偏殿,做着无忧无虑的郡主,皇后还在,十三也在。

    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泡,初夏风乱,吹的几缕黑烟乱飘,熏的滔滔咳嗽两声,眼睛里也落下泪来,她抬手用衣袖胡乱擦上一把,粗糙的布料蹭的人脸生疼,不一会儿又扑哧一笑,现在若拿个小铜镜一照,定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绚丽的晚霞耀的半边天通红,碧瓦红墙下的一方小院子里,几个女官儿开开心心地踢毽子玩耍,看上去无忧无虑。滔滔舒开眉头,看她们活泼灵巧的动作,盘磕拐蹦,毽子似黏在她们脚上一般,甚是有趣。

    有个小丫头没拿准力气,用脚一个远吊,那鸡毛毽子划过一个弧度,恰恰地落入匆匆而入的一个人肩上。

    那小丫头见了来人服色,惊呼一声,忙后退两步躬身行礼,“呀,奴婢鲁莽,冲撞了尚宫。”

    滔滔闻声望去,见来人竟是皇后身边的杜鹃。她行色匆匆,满面上掩不住的焦虑,身上穿的衣服仍是去年的花色,想来是坤宁殿封宫,内省分过去的都是次等,不能上身之故。

    见她进来,滔滔不由一愣,自从皇上下旨封宫起,坤宁殿的人并不允许出殿门,此番定是有极紧要的事,侍卫才会放她出来。她心跳快起来,将扇子向身边一起煎药的木荷手中一塞,扶着栏杆,起身向杜鹃走去。

    杜鹃急促喘口气,也不回礼,拽住那小丫头手问道,“刘太医可在吗?”

    那小丫头回过神,认出她是皇后身边的人,神色便不似先前那样慌张,只向后院努努嘴,道,“在后面呢,方从俞娘子那儿回来。”

    “尚宫,可是娘娘她有什么事吗?”滔滔心中的担忧早已是云翻浪涌,也顾不上行礼,颤颤巍巍伸手出去拽住杜鹃胳膊。

    杜鹃不防备被人拽住,身子一偏,猛地收住脚,向她脸上觑眼看了片刻,才认出竟是滔滔,一时面上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躬身叫道,“郡……姑娘。”

    “郡主……姑娘且稍等,待奴婢先去请刘太医,再向您细细禀告”杜鹃起身后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明,也不多做停留,径直向后院后去。

    滔滔看她面色凝重,便知有大不妥,心下越发着慌,不由自主跟着她脚步向后院行去。

    几个医官正聚在一起闲话,旁边刘太医刚净过手,握着笔,在砚台中舔饱墨,正在低头将药方归档。

    “刘太医,烦请您去坤宁殿一趟。”杜鹃不及多言,微一屈膝,便开门见山说道。

    刘太医抬眼见杜鹃和滔滔进来,他惯常在坤宁殿走动,素日深得皇后娘娘信任,与她二人也相熟,忙撂下笔,上前见礼。

    刘太医看她神色焦急,语气郑重,也敛了笑意,严肃问道,“不知是哪位抱恙,请先将症状说与下官听一听。”

    杜鹃喘口气,拧着眉头向滔滔看一眼,道,“娘娘这两个月来一直头痛失眠,进膳也不香。前些日子央人开了些开胸散气的药,却也不甚见效。今日早起忽然头发晕,栽在地上,这才来请您过去看一看。”

    果然是皇后有事!滔滔闻言,心乱如麻,拧着绢子拼命稳住心神,一双眼睛里早带上雾气,颤着声说道,“定是娘娘未受过这样的苦楚,终日心情抑郁,才酿成大疾。”

    杜鹃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次是事情大了,侍卫也怕担上干系,才许奴婢回禀官家,这方有机会来御药院。刘太医您顺便给开些医治手足蜕皮的药吧,娘娘手脚上都有些干裂蜕皮。”

    刘太医正命小黄门拾掇药箱,听了她这番话,立时一愣,表情凝重,反问道,“娘娘手脚蜕皮,头痛失眠?有两个月了?”

    杜鹃见他忽然表情严肃,不知所为何事,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是,进膳也不香,这个月眼睁睁瞧着人瘦下来,腰上衣服松了有一二指,衣服都挂不住了。”

    滔滔听她说完,立时滚下泪来,怎得才几个月不见,皇后便病的如此严重?她无事时也看些医书,一面掉泪一面思索,忽然想到一个因由,不由变了面色,收住泪,抬眼看向刘太医,见他脸上也比先时沉重,便知他定是也有所疑心。

    刘太医皱眉捋一捋胡须,转身命小黄门将银针盒子取出来放在药箱里,又向中药斗内取了牛黄并一大包绿豆,抬手请杜鹃带路。

    “刘太医,可否行个方便,我想去看看娘娘。”滔滔焦虑万分,再也不顾皇上不许她出御药院的命令,拽住刘太医袖子,哀哀欲绝请求道。

    刘太医情知此事重大,十分能体谅滔滔此刻的心情,思忖片刻,向小黄门手中取了药箱背在肩上,叮嘱道,“那待会儿快到坤宁殿时,还劳烦郡主帮下官背着药箱,您只管低头跟在下官身后即可。”

    杜鹃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见他二人神色凝重,滔滔又带着泪,便明白皇后定不是寻常病痛,心中也是畏怯不已,不及再多想,忙引着二人急匆匆向坤宁殿行去。

    方一踏入皇后娘娘寝殿,看到眼前景象,滔滔便忍不住泪雨滂沱,泣不成声,手中的棉布绢子登时便湿了大半。不过封宫几个月,现在坤宁殿的用度,竟连御药院都不能比。整个大殿蜡烛都没有,只有两盏油灯充数,冒着黑烟,呛得刘太医咳个不停。帷帐门帘虽干净,却已洗得发毛,失了本来颜色。

    堂堂国朝皇后,此刻面如死灰,口角苍白,双目紧闭,直挺挺摊在床上,身上搭着发旧的锦被,昏暗灯光下,竟像是死人一般,不见生气。金樱泪眼婆娑守在床边,见到滔滔和刘太医,像见了救星一般,上前行过礼,只管用绢子握住嘴哭个不住。

    滔滔心中大恸,扑到床边握着皇后的手,恨不能替她受这份罪。她本以为自己过得已是苦日子,没想到皇后这边更加落魄。想来也是,张贵妃得势,谁不趁机踩这个落魄皇后两脚,好去她面前卖乖呢。

    “郡主,请先让下官替娘娘诊一诊。”刘太医道声恕罪,向皇后面上仔细看了半晌,又命杜鹃抬了她的手仔细看一番,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所幸是第一次发作,虽凶险,但服了解药能醒过来,便有几分把握能痊愈了。”说罢向药箱内取了牛黄绿豆出来,递给金樱,“先去煎药来给娘娘服下。”

    方才滔滔握住皇后手时,已察觉她手掌蜕皮严重,此刻见她瘦得脱了形,再加上刘太医说解药,而不是药,便知不妥,拭拭泪,悄悄问道,“刘太医可有定夺?”

    “砒|霜!”刘太医摇摇头,叹口气,小心说道。

    果然应了她心中猜想,一股寒意涌上来,她整个人都抖个不停,硬撑着摸到小凳子上坐了,心中怦怦乱跳。敢在皇宫中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张贵妃,定没第二个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本以为她生的是公主,能断了那母凭子贵的念头,消停一阵子,不想她竟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且怕皇后暴毙引人怀疑,还特意减少用量,让毒性慢慢发作,届时便轻易无法查证。

    “娘娘都病到这般田地,官家也不说来看看?”滔滔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果然无情至此吗?

    “郡主有所不知,现在官家左右都是张贵妃的眼线,奴婢虽出得了坤宁殿,却无法亲见官家。估量着张贵妃只跟官家说娘娘不过寻常病痛,官家也未放在心上,只叮嘱好生医治而已。”杜鹃叹道。

    滔滔心下了然,对这些手段已是见怪不怪。一时金樱煎好药,滔滔亲自扶着皇后的头,看着金樱给她灌药。皇后已是不省人事,那药灌进去一勺,便有半勺又顺着嘴角流出来,看得她心疼地哭个不住。

    好容易喝完,替皇后擦擦嘴角,她向杜鹃和金樱叮嘱道,“还请你二位多留心,凡是娘娘饮食,你们一定要用银针仔细试过再呈给娘娘。还有,饮食上的器皿,屋内摆放的花草玩物,一色都不要用新的,只用咱们旧有的便是了。”

    “郡主,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在娘娘寝殿久留,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刘太医见天色已沉得不见五指,略有些焦急催促道。

    “娘娘醒了请想个法子告诉我,再者告诉她我来过,说我一切都好,请娘娘不要担心。”滔滔依依不舍握着皇后的手,又掉下泪来。

    “奴婢明白。好郡主,您想法子救救娘娘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杜鹃已知晓皇后娘娘是为何晕倒,不由也跟着滚下泪来,“奴婢说句不怕杀头的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样一次,定然还会有第二次。坤宁殿现在只有我们主仆三人,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闻言,用力握握杜鹃的手,滔滔头也不回离去。坤宁殿外一片漆黑,唯有满天星子闪着微光,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她泪如那断线之珠一般,现下已是自顾不暇,还能想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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