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振武是一周前查出患了肝癌的。

    那天早晨,他起床穿衣服,晕倒在床前,吐了一大滩血。谢丽进房间催他吃饭的时候看到,吓傻了,赶紧联系司机把他送到了医院。

    一通检查下来,医生明确地告诉谢丽,关振武患的是晚期肝癌。谢丽哭着给关琳打电话,火急火燎地催关琳回国。

    关琳那头还是半夜,睡眼惺忪,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听到谢丽的话,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太想念女儿设了个苦肉计。可谢丽声音里透着的凄凉,是装不出来的。

    关琳一个机灵,人完全清醒了。

    虽然,从小到大,父亲只疼爱她的小女儿关雪,但他毕竟也是关琳的父亲,唯一的亲生父亲。

    关琳立马收拾行装回国。

    ......

    电梯到了十二楼,门开了,关琳正要往外走,看见一群医生、护士围在一张病床旁,悲凉刺骨的哭声传来,关琳心里发紧,脑海里一片空白。

    “爸——”关琳扑了过去,跪倒在病床前。

    病床上,死者已经被白色的床罩遮住了面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脸上满是惋惜的神色。

    “节哀,小姑娘!”一个年长的医生劝慰道。

    关琳肝肠寸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伸手慢慢揭开床罩,想看爸爸最后一眼。看到死者的刹那,愣住了。

    不是爸爸!

    关琳起身道歉,由于刚才情绪太过悲痛,脸上还是忍不住地流泪。

    没想到自己这么在乎他的生死!

    尽管从她出生,他就漠视她的存在,把她扔在老家,跟着年迈的奶奶长大;

    尽管他疼关雪疼到骨子里,放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让同是女儿的关琳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和悲伤;

    尽管他纵容关雪夺走唐辰;

    关琳还是在乎他!

    血缘,真的是一件神奇的东西!

    关琳按照标识牌往里走,终于看到了重症病房。

    爸爸的副手沈强叔叔正站在门口,把来探望的各方亲朋、业务伙伴拦截在了门外。乘乱混进来的记者,举着相机站在了人群身后。

    “沈总,外界传闻关氏集团董事长关振武身患重病,关氏集团后继无人,此传闻导致近期关氏股票持续下跌,沈总可需要为此传闻辟谣?”混进来的记者窜到了沈强身前,见缝插针地提问。

    沈强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立即舒展开来,犀利的目光瞬间温和起来。

    “感谢各位对关总和关氏集团的关心,我代关总谢谢大家!关总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各位的心意,沈某替关总心领了,请各位先行回去,改天关总再一一回谢大家!”

    面对众人诸多疑问和猜忌,沈强早已应对自如。

    人群先后散去,沈强看到关琳,轻轻点了点头。

    关琳会意,径直走到了病房门口。

    关琳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心突突突多跳了好几下,分不清是害怕面对重病的爸爸,还是害怕重新走回不堪回首的过往。

    关琳推门进去,看到了带着呼吸罩的爸爸,还有守在病床旁,一脸憔悴的妈妈。

    五年不见,爸爸妈妈都苍老了很多,白发丛生。

    关琳看着,鼻子发酸,眼泪滴溜溜打着转。

    谢丽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到了女儿,浮肿的眼睛红了起来。

    “妈——”关琳把瘦弱的谢丽揽进怀里,心生愧疚,不管自己经历了怎样的情感纠葛,都不应该把年迈的爸妈撇下不管,况且,当年,爸爸也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儿,那种悲痛,又岂是关琳的儿女情长能比?!

    眼前的关振武,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偏心、冷漠的父亲,眼前的谢丽,也不是当年年轻貌美的妈妈,他们是需要女儿照料和保护的可怜老人。

    关琳辛酸地流泪,心里的隔阂和恩恩怨怨,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病床上的关振武受了感应般,轻轻咳嗽了一声。关琳和谢丽同时看了过去。

    “妈,爸怎么样了?”关琳轻声问。

    谢丽愁眉不展,说道:“这两天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关振武消瘦了不少,两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关琳心疼不已,凑到床沿坐了下来,轻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爸爸,恍惚间感觉关振武的手指动了动。

    “爸爸——”关琳轻声唤道,注视着关振武消瘦的脸庞。

    关振武嘴角动了动,低声回应,“阿琳——”

    “爸——,是我,我回来了......”关琳心里难受,眼圈红了。

    “对不起......”关振武面带歉意,老泪纵横的眼里仿佛藏着无尽的内疚和故事。

    “阿琳,唐辰.....和阿雪……”关振武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继续说道,“是......是亲......”

    或许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关振武一阵剧烈的咳嗽。关琳赶紧上前搀着爸爸,示意他不要说话。

    待他平静下来,关琳轻声说道:“爸,我知道你想阿雪了......我会努力找到他们的!”

    关振武握住手心里女儿温热的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因为心里话没有交代完,眉头紧锁。

    门外响起敲门声,关琳转身去开了门,一个戴着眼睛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医生。

    坐在床尾的谢丽忙起身,对中年医生说道:“郭医生,今天情况还是不太好。”

    郭医生点头表示了解,又仔细查看了关振武的病情,回头告诉谢丽,“关先生现在情况不太乐观,必须尽早进行肝脏移植手续。医院方面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请关太太放心!”

    见谢丽松了口气,郭医生继续叮嘱,“病人现在需要休息,关太太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关先生这些年一直资助我们医院妇产科难题的研究,对医院的帮助很大,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救治关先生的!”

    谢丽的脸上,一丝惊讶一闪而过。

    ......

    沈强开车送关琳和妈妈回家,一路上,谢丽沉默不语。半晌,轻声问沈强,“强子,关总资助医院研究妇产科难题的事,你知道么?”

    沈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眼神却一直专注地注视着前方,“嫂子,关总这些年对慈善公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医院的这个项目,是其中之一。”

    沈强轻描淡写,谢丽心里的疑团却没有解开。

    关氏集团这些年发展迅猛,从生产建筑建材起步,逐步成为g市的支柱企业。g市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慈善活动,关氏集团都有收到过邀请函。关振武信佛,对这些活动乐此不彼,出手阔绰。只是,每笔送出去的资金,作为集团财务总监的谢丽都是经手过的,而对这个医院的资助,谢丽居然会毫不知情!

    “强子,你去调查一下,关总从什么时候开始赞助这家医院......我需要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丽目光犀利,言语果断。结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齐心协力照顾家庭、忙事业,关振武凡事对谢丽坦诚相待。虽然富甲一方,长相俊美,关振武在婚后也从未对其他的女人动过心思。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谢丽,在对这家医院的捐助上,必定有隐情。

    沈强从后视镜看到谢丽的神情,叹了口气,回道:“知道了,嫂子!”

    但愿是女人的胡思乱想在作怪,谢丽怅然地望向车窗外,她已经失去了女儿关雪,不能再失去爱人了。

    关琳看到谢丽怅然神情,握住了她的手。虽然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但是关琳对谢丽,有一种天生的依赖感。

    谢丽看向关琳,露出慈爱的笑容,“回来就别再走了,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以后在家陪着爸爸妈妈!”

    “嗯!”关琳乖巧地点头。

    尽管身心俱疲,谢丽还是坚持亲手给女儿做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家里来了好几通电话,谢丽去接电话,对方没说几句,谢丽就愤怒地挂掉了。

    看关琳疑惑的表情,谢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头上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关琳看着,有些心酸和不解。

    又一个电话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关琳抢先一步接了起来。

    “你好,关太太,我这里有你女儿关雪的消息......”一个陌生男人沙哑的声音。

    关琳平声静气,“谢谢,请讲!”

    电话那头传来粗旷的笑声,“关太太,那得看你出得了多少钱。”

    关琳无声地冷笑,淡淡地回应,“那得看你的消息值多少钱!”

    对方沉默半晌,说道:“想得到消息,得先预付一百万!”

    又一个招摇撞骗的!关琳冷冷地挂了电话,拔掉了电话线。

    关琳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勇敢、坚强起来,捍卫这个家,保护好年迈的爸爸妈妈!

    晚饭后,谢丽有些累,上二楼卧室休息。只剩关琳一个人在客厅。

    夏峰的短信适时地发了过来:我来赛场了,你说过的,会看我的比赛的!

    关琳微笑,打开了电视。

    画面里,鼎沸的人群,狂热到了极点,观众席上,一群手托着国旗的球迷疯狂地喊着夏峰的名字。

    关琳抱着靠枕,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夏峰冲锋陷阵,挥汗如雨。

    对手似乎非常强大,他们的压迫感让场外的关琳都感到窒息。下半场比赛,对手一个蛮横的转身,把夏峰撞倒在地,关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只见夏峰爬起来,咬了咬牙,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腰间,又冲向前场,夏峰的眼里,有团烈烈的火焰。这火焰,是关琳心疼和熟悉的。

    这场比赛,赢得很艰难,散场的时候,很多球迷激动地哭了。屏幕上近距离特写,夏峰右手不由自主地抚摸腰间,凄然的表情让人动容。

    关琳心里莫名的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漏看了哪个环节,夏峰的腰伤着了?

    深夜,关琳因为担心夏峰,睡不着,索性躺在床上给夏峰回了条短信:比赛看完了,很精彩!你的腰怎么了?

    一会,手机嘟嘟响了起来,夏峰的回信:我没事,别担心……早点睡,乖乖的!

    关琳盯着手机上的最后几个字发呆,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感觉甜甜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转念一想,小时候,她不也是这样哄着他这个弟弟睡觉的么?这样想着,关琳的心里才坦然下来。

    “刚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腰好像不舒服,真的没被撞伤么?姐有些担心!”夏峰总是报喜不报忧,关琳有些放心不下。

    夏峰沉默,半晌,发来微信。关晓琳打开一看,是张照片。

    照片上,夏峰的腰间,赫然刺着一个图案。

    关晓琳看着新刺上的图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心头一霎悸动,心房之上像被无形的手屈指一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字:琳

    这傻傻笨笨的夏峰,为何总是如此倔强?!

    她解下曾经无意间赠予他的红绳手链,以为可以让他放下执着,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他却用这样绝决的方式,把她的名字刻在腰间!

    关琳流了眼泪,一时想不出如何面对。

    这是他这傻傻呼呼、内敛倔强的弟弟,第一次撞破了胆子对她□□裸的表白啊!

    可是,她能欣然接受吗?

    她的心,在唐辰带着关雪跳进深江的那一刻,已经死了;她精心编制的红绳,也随着唐辰漂流到了未知的地方,此生,只怕再无勇气,去编一只系住情郎的红绳了。

    关琳默默放下手机。

    难以入眠,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木盒子。这是她离家前收拾的旧物,没想到妈妈一直保留着。

    关琳把一件件旧物轻轻拿了出来。

    一只被磨得光溜溜的竹筒圆珠笔,那是关琳刚上小学的时候,唐辰特意为她做的。

    那时候,同学们用的笔,都是从村头的小铺子买的,颜色、款式未免雷同,粗心的关琳总是弄丢了笔,到写作业的时候就急得哭鼻子。唐辰取了奶奶竹林里的竹枝给她做了这么支笔,关琳拿它当宝贝似的,从此再没丢过;

    一只小巧的口哨,关琳七岁的时候,唐辰送给她的。

    那时候,唐辰已经是六年级的大哥哥了。上学的路,蜿蜒曲折,还得途径一条宽宽的河,放学的时候,关琳跟在唐辰身后,唐辰总是不经意地就把关琳甩得老远。

    有一次,刚下过雨的天气,关琳走到了河中间,河流踹急,关琳在没过大腿的河水中被冲的踉踉跄跄,心里害怕,大声叫着辰哥哥,可是唐辰早已不见踪影。

    关琳回家,见着唐辰,抱着他的腰哭得很伤心。唐辰知道原委后,从书包里拿出这个口哨,放在关琳手心里。

    “以后找不到哥哥,就吹这个口哨,哥哥听着哨声,立马就出现了!”

    关琳破涕为笑,让唐辰演示一遍。唐辰于是躲进小院后的小竹林,关琳一吹口哨,唐辰就飞一样地跑过来。关琳心里乐开了花,挥着小手跳起来,“辰哥哥真棒!辰哥哥真棒!”

    那时的她,身边只有年迈的奶奶和唐辰哥哥,他是她最信赖的保护神。

    这只口哨,后来救了唐辰的性命。

    再往下,是她上初一那年,他送她的蝴蝶发卡。这只漂亮的发卡,在她懵懂的少女梦里,是一抹亮丽的颜色。

    蝴蝶发卡下面,是她上大学的时候,他每周给她写的信。

    ……

    唐辰,活在关琳成长的每一个足迹里,如影相随,刻骨铭心。

    关琳将旧物一样样重新放回木盒子,关了灯,躺回被窝里。

    “唐辰,梦里见!”她轻声对自己说,亦如在丹麦的每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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