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耘心急慌忙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了水潭里。他低头看了看右脚上那只半小时前才刚穿上的新鞋,并没有感到愤怒——他似乎已经许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踏着雨水冲进大厦。

    梁见飞已经在门口等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友善:“你总算来了!”

    董耘对她露出一丝苦笑,可是后者似乎并不买他的账。

    “快上去吧,”她说,“顺便想一下你迟到的借口。”

    说完,她转身走进大厦,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董耘连忙跟了上去,两人穿过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大堂,走上自动扶梯,来到了二楼。

    跟闹哄哄的一楼不同,二楼显得特别安静,地面和墙面铺的仍然是白色的大理石,墙缝之间嵌着白炽灯管,给人一种开阔却又冰冷的感觉。

    整个走廊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梁见飞今天穿了一双有跟的靴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脆。然而此时的董耘,整个脑子里在想的却是刚才她说的那个问题:

    到底以什么作为借口才显得自己的迟到更合理?

    然而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梁见飞转了个弯,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扇门外,看着他:

    “到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她点点头。

    梁见飞看着他,那种眼神仿佛是在探究他到底有没有准备好。但她很快似乎就放弃了这种探究的念头,而是转过头去,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有一个声音说。

    梁见飞并没有再看董耘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去年的营业报表。”董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递到面前的红木桌面上。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却打扮得很干净的女士,她把背脊靠在黑色皮椅的椅背上,似乎并没有打算去接那份报表。

    “这我早就看过了,你们去年的业绩勉强还过得去。但是我可以很坦白地说,光靠这份报表,并不能说服银行把钱借给你们。”

    “那么——”梁见飞刚开了个头,就被董耘用手势打断。

    “那么我建议你看看我们明年即将出版的书目名单。”董耘以便说,一边将另一份文件递到对方面前。

    女人似乎有点惊讶,像是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说服自己。但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抱着一种暂且了解一下的心态,看了起来。

    “噢……”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女人忽然伸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架子,说道,“你们要出dr.j的《心理游戏》中文版?”

    “没错,”在停顿了一秒钟之后,董耘斩钉截铁地说,“这本书今年刚刚发售了英文版,在全球的销量非常理想,差不多跟《哈利波特》系列持平,我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拿到了中文版的版权。”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用一种老狐狸般的口吻,试探地问:“你们已经拿到版权了?”

    “没错。”董耘露出一种极其迷人的微笑,看着她,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有合同吗?”然而,对方并不为所动。

    “合同还在最后定稿的过程中,”他既然保持着那种微笑,“但我可以保证很快就可以签下来。”

    女人笑了笑,说道:“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能拿得出这本书的出版合同,我就同意把贷款批给你。”

    董耘也回以微笑,看着她:

    “一言为定。

    走出银行大楼,梁见飞伸手捏了把汗:“还好你‘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看来这家伙是dr.j的书迷……”

    董耘苦笑了一下,竖起大衣的衣领,然而寒风吹来,还是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那么话说早上你去见那位dr.j后,情况很理想喽?”

    董耘在寒风中轻轻地皱起眉头,一副正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过了好几秒钟,在梁见飞即将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他才摇了摇头。

    “不理想?”她诧异地瞪大眼睛,“那你刚才还答应人家能签下合同?”

    “……”董耘选择用沉默来回答。

    “好吧,”梁见飞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能让对方抛出“签下合同就批贷款”的橄榄枝,已经属于很不容易了,“问题出在哪里?我很早之前就把我们的合同发给他了,是觉得我们的版税太低,还是其他条件不够好?”

    董耘站在寒风里,双手插袋,用一种彷如爱因斯坦在思考相对论的表情说:

    “问题出在……”

    “?”

    “……我早上睡过头,忘记去了。”

    “我要疯了!”梁见飞一手握着一台手机,站在董耘办公室门口,对着他喊道,“酒店说2502号房间的客人已经退房走了!纽约出版社的人说dr.j后天就要回国!”

    说完,她又握着那两台电话,像打了鸡血一样地对外面格子间的同事们喊道:“所有人,快帮我找出dr.j的联系方式!今晚一定要找到!”

    董耘看着梁见飞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应该也会跟梁见飞一样抓狂,可是,她又似乎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他双手插袋,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天气很好,竟然可以看到远处的东方明珠塔。他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黑暗中,邵嘉桐哽咽地对他说: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始终都记得她说这话时的声音,然而当时她脸上的表情,他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看她?

    他不记得了,有关于邵嘉桐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变得有些模糊。甚至于,当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时,他才发现,自己几乎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这个发现简直让他震惊——一个存在于他生命中大约三分之一时间的人,他竟然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我不得不说,你就是个混蛋。”这是嘉桐消失之后两个礼拜后的某个晚上,康桥对他下的结论。

    他当时无言以对。或者根本无心去听她在说什么。

    他着实慌乱了一阵,他记不得有多久了,大约两、三个月吧。他的生活简直一团糟,这让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个女人离开他时,所经历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竟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团乱麻。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脚受了伤的鸟,在多年之后,双脚终于恢复,踩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累了,不想再飞了。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公司、房租、信用卡账单、银行账户、还有那些对他怒气冲冲的人们。

    他发现所有这些事,没有一件对他来说是容易的,可是……可是邵嘉桐却都可以轻松地解决!

    不过也许对她来说也不轻松,只是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抱怨罢了。

    看着窗外的灯光,董耘深深了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又被孤独所笼罩。

    不过还好……他已经开始习惯了没有邵嘉桐的生活。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在一条安静的、铺满了梧桐落叶的街道上,书店的橱窗顶上新安装了一排射灯,即使到了晚上,天渐渐暗下来,橱窗仍是亮的,人们能够很轻易地从外面看到橱窗里摆放的书。

    一个身穿灰色连帽衫的男人正蹲在橱窗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那些图书,忽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男人抬头一看,隔着玻璃橱窗,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眯起眼睛,整张脸贴在橱窗上,愤怒地看着他。

    “?”孔令书也眯起眼睛,露出跟那男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橱窗外的男人皱起鼻子露出更加狰狞的表情,孔令书也不遑多让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忽然伸出双臂凶狠地趴在橱窗玻璃上向孔令书大吼,而书店老板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握紧拳头作即将要变身为北斗神拳的继承人。

    两人在橱窗的两边沉默地用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斗着气……

    刚从书面后门走进来的徐康桥站在收银台前看了好几秒钟,忍不住问正在按计算器的老严:“你不用去把你家的狗拴住吗,万一他冲出去咬人怎么办?”

    老严一边按计算器,一边给了她一个“微笑”:“第一,他不是我家的,要栓也应该你去栓。第二,你可以放心,他们打不起来,那两个家伙……顶多算两只纸老虎。”

    “……”康桥眨了眨眼睛,“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这件事恐怕要从两周前说起。”

    “?”

    “两周之前,孔令书的每周推荐榜上第一名是《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第二名是《我来告诉你外星人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听到这里,康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听下去了。

    “然后,”老严却继续说道,“这周,这两本书仍然是他推荐榜的冠军和亚军。现在,我们的老板正在安排他下周的推荐书榜单,排在前面的仍然是这两本书。”

    听到这里,康桥转了转眼珠子:“这跟外面那位老伯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老严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因为他写的书连续三周蝉联推荐榜季军,任谁都受不了这种屈辱。更何况,他写的那本书叫做《这世上没有外星人》。”

    康桥抬了抬眉毛,用一种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老严下意识地用笔盖戳着下巴说道,“这有点不太寻常,因为通常老板的推荐书单都是每周更换的,以前从来没出现过有人连续三周蝉联的情况,更别说是冠亚季军全部蝉联。看来……他最近是下定决心跟外星人干上了。”

    “……”

    书店门口的风铃响起,所有人都朝门口望去——当然,除了孔令书。

    “那个……”蒋医生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走了进来,表情看上去有点在担心,“你们知道门口有个人在舔你们的橱窗玻璃吗?”

    老严和康桥不约而同地、淡定地点了点头,又同时朝着孔令书的方向努了努嘴。

    医生转过头,错愕地发现书店老板正摆出一副狼人在月圆之夜嚎叫的样子。

    “别管他,”康桥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想跟你谈谈董耘的事。”

    老严忍不住看着她:“你不怕等下老板知道了吃醋吗?”

    康桥抿着嘴回敬他一个“微笑”:“第一,他不会吃醋的,他顶多就是数落我不遵守互助协议。第二,我觉得他现在也没空管我,他已经离开地球了。”

    说完,她转身打开书店后门,对医生招招手:“走吧。”

    医生挑了挑眉,尽管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这家书店的节奏,但还是决定闭上嘴跟着出去了。但走出去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对老严说:“用带表面活性剂的比较好。”

    “?”老严皱起眉头看着他。

    “那种玻璃水比较能擦掉残留在玻璃上的唾液和细菌。”

    说完,医生消失了。

    “……”

    “我能问问什么是‘互助协议’吗?”点完菜后,蒋柏烈提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康桥扯了扯嘴角:“就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几乎要把我逼疯的一样东西——尽管我从来没见过它。”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了然地点点头:“当我没问。”

    “那现在我可以提问了吗?”康桥说。

    “当然。”

    “董耘最近来找过你吗?”

    “没有,”医生耸肩,“我大概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有时候我也有点纳闷,他怎么没来找我……但是很快这种念头就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为什么?”

    “因为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说这话时,医生脸上带着微笑。

    “……”康桥翻了白眼,“可是我有点担心他。”

    “为什么?”医生不解。

    “因为……”她忽然顿住了,觉得自己好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因为,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他一个月都不出现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医生试着尽力去理解她所说的话:“所以,董耘对你来说,就像是……大姨妈,一个月没有出现就让你很担心是吗?”

    康桥叹了口气,感到自己头顶的三根黑线简直要把自己的脖子压弯了。

    “开个玩笑而已,”医生继续说道,“我倒觉得,你不用担心他。”

    “?”

    “我觉得他应该很好,甚至可能是十年前那场车祸之后,过得最好的时候。”

    “为什么?”康桥挑眉,“你没见到去年嘉桐消失时他那个鬼样子吗?”

    “可是他恢复啦,”医生耸肩,“我始终相信,人一旦从低谷中走出来,后面的路就不用太担心了。我觉得他已经开始习惯于没有邵嘉桐的生活。”

    “……也许吧。”她还是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吗,”蒋柏烈忽然用一种让人觉得宽慰的口吻说,“这一年以来,董耘尽管被现实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了。”

    “……”

    “过去的他,完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我觉得他坐在我面前跟我讲话,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眼神是……就好像是浮在空气里,完全没办法看到他心里的想法。”

    “那么现在呢,”她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你能看到他心里的想法?”

    “当然不能,”医生耸肩,“他是一个这么敏感的人,怎么可能把想法写在脸上。”

    康桥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

    “但是,”医生继续说道,“他的眼神不那么虚了。你知道吗,就好像是……终于决定停下来不飞的鸟。”

    “你这种充满文艺气息的比喻用在董耘身上我真是鸡皮疙瘩也起来了。”

    医生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吐槽:“总之我一点也不担心他。”

    康桥又翻了个白眼:“我就没见你担心过谁……”

    “我有点担心你。”蒋医生直言不讳地看着她。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一个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

    康桥叹了口气:“谁不是呢。”

    “能跟我说说书店老板吗?”医生抬了抬眉毛,一副欠揍的表情。

    康桥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行。”

    然而蒋医生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气馁”: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一个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另外一个是活在现实中的人,那么只要那个活在现实中的人进入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的世界就好了,或者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从自己世界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

    康桥不耐烦地吸了吸鼻子:“请问你是在帮作者凑字数吗?”

    “但是,如果两个人都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那么事情就比较困难了,必须有一个人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然后再从现实世界中去到另外一个人的世界——所以这个人要穿过两道门,事情就变得前所未有得复杂和艰难。”

    康桥却云淡风轻地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和艰难。”

    “?”

    “只要这两个人都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不就好了吗。干嘛非要一个人创两道关,不能每人各进一步吗。”

    “啊,”医生靠在椅背上,看着她,欣慰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康桥愣了愣,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就是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吗。”

    “不是。”

    “?”

    医生看着她,笑着说:“如果两个人都活在现实生活中,那早就被现实生活折磨疯了,谁还有闲工夫去想什么爱不爱的——在现实面前,所有爱情都显得那么虚伪又……脆弱。”

    董耘站在路灯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上台阶。他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也许最近他实在太忙了,无暇去想工作以外的事。过去的半年,他几乎是把之前十年没做的工作全部做完——哦不,事实上,工作永远做不完,他还差好远呢。

    在经历了又一个筋疲力尽的一天之后,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来这里。

    楼梯间的路灯是声控的,他仔细地、轻轻地踩着步子,像是生怕惊醒那沉睡已经的老旧的路灯。然而,当他走完三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头顶的路灯还是亮了。

    整个走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拖得很长很长。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说:

    “蒋、蒋医生不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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