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下午,阳光明媚,整条街都是安静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几乎都落光了,提醒着人们:冬天来了。

    孔令书的书店里还是老样子,零星的几个常客,再加上正爬在梯子上整理书架的小玲,和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当然,还是我们的书店老板,他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写着“每周新书推荐”,尽管没几个人会注意这块放在橱窗角落的小黑板。

    这是一个如往常一样平凡的下午,所有在这间书店内的人们,都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直到……徐康桥如旋风一般地从外面冲进来。

    “孔令书!”她推门进来的时候,玻璃门上方的风铃简直要被玩坏了,“孔令书人呢!”

    老严、小玲还有书店内零星的几个客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她,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玻璃橱窗前的书店老板。不过孔令书仍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小黑板,像是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情打扰。

    康桥顺着众人的视线找到了孔令书,连忙快步走过去,对他说:

    “街道的文化宫要重新装修你知道吗?”

    “知道啊。”孔令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们需要有人来做室内设计。”

    “嗯哼。”

    “而且他们还委托你负责这个项目?”

    “尽管我推辞了好几次,但居委会还是很坚持。因为上次在十大杰出青年的评选当中我欠了他们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很大的人情?”康桥挑眉,“你让居委会帮你造假选票?”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不,”书店老板仍然自顾自地写着黑板,“我请他们在申请表的年龄那一栏填了我的周岁而不是虚岁。”

    “……”

    书店老板终于写完了黑板,然后郑重其事地将那块黑板挂到橱窗一侧的墙壁上,那姿势,仿佛是在挂一副伟人的巨像。

    “不管怎么说,”康桥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现在你是街道文化宫改造项目的负责人对不对?”

    “是主席,”孔令书纠正道,“改建委员会的主席。”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主席。我想说的是,你现在负责文化宫的改造,文化宫需要有人重新设计、重新装修。而我,恰巧开了一间设计工作室,主营业务就是室内装潢设计。”

    说完,康桥微笑地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然而,书店老板只是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说:

    “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聘请我做文化宫的装修设计师啦。”说完,她也眨了眨眼睛。

    孔令书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吐出三个字:“想得美。”

    徐康桥原本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双眼之中带着一种难以置信。

    “别企图利用我跟你的关系跳过评审委员会拿到这个项目,”孔令书说,“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是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下进行。”

    康桥眯起眼睛瞪着他,一言不发。由于沉默的时间过久,连老严和小玲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们,以防两人忽然在店中央掐起来。

    但康桥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冷冷地说:“孔令书,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为了这件事求你?”

    书店老板诧异地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你求我也没用”,就听到她用一种决绝的口吻说道:

    “你可别后悔!”

    说完,她转身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就在众人纷纷为书店老板晚上回家后的生活捏一把冷汗的时候,玻璃门又被人打开,随着风铃发出的“惨叫”,康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喂,”她看着孔令书,不客气又不甘心地说,“要怎么才能通过评审委员会?”

    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出现了三根黑线。

    然而孔令书却完全不以为意,就好像她刚才那番威胁的话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很简单,首先评审委员会会发出本次项目招投标设计的要求,你可以在招投标截稿之前向委员会投稿。然后委员会会在一周内评审完毕,公布入围的人选。接下来就是评审委员会的考试了。”

    “考试?”康桥挑眉。

    “对,”他说,“评审委员会会出一些必要的题目,请候选人回答,答得好的最后就能拿到这个项目。”

    “那么……谁来出题目?”她眯起眼睛。

    “当然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也就是我。”

    康桥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那评审委员会什么时候公布设计要求?”

    “今天。”孔令书说。

    “什么时候截稿?”

    “明天。”

    康桥原本微笑的脸上又布满了错愕。

    “准确地说,”孔令书抬起手腕,看着表,“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你还有二十一小时准备你的设计稿。”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用食指指了指孔令书,然后转身冲了出去。

    小玲从扶梯上下来,来到收银台前,看着老板,悄悄地问老严:

    “他们两个到底算是一种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老严耸肩,“也许他们是在玩一种游戏。”

    “游戏?什么游戏?”

    老严合上面前的账本,看着她:

    “过家家。”

    邵嘉桐倚在门板上,看着正在灯下奋战的徐康桥:

    “你确定不要我们帮忙吗?”

    康桥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这忙你们帮不上,你们又不懂怎么画设计图纸……”

    但她随即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

    “不过,有个忙也许你能帮我。”

    “?”

    “说服孔令书直接把文化宫那个项目交给我设计。”

    邵嘉桐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来帮你画设计图纸吧。”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看着康桥继续低下头苦干的身影,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邵嘉桐忍不住问:

    “你不会生他的气吧?”

    “谁?孔令书?说真的……没有。不过我觉得我得表现得好像很生他气的样子,这样他也许肯透露一些考试的信息,或者在评审委员会里帮我一把。”

    邵嘉桐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

    “因为他不肯利用职权帮我拿到项目?”说这话时,康桥的视线才从电脑屏幕移到了嘉桐脸上,“告诉你吧,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会帮我——因为他就是那种六亲不认,只知道‘公平、公正、公开’的人不是吗?”

    嘉桐被她学孔令书说话的调调逗笑了:“你还蛮了解他的。”

    “老娘都跟他睡过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说完,她耸了耸肩,视线继续回到电脑屏幕上。

    邵嘉桐依然靠在门板上,看着她,没有说话。直到康桥差点忘记门口还站着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

    “你爱他吗?”

    康桥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嘉桐:

    “什、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嘉桐撇了撇嘴,“因为一开始没有人会想到你们两个会在一起,就算是现在,有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一种你们还不是情侣的错觉。”

    康桥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也许我们真的不是……”

    “?”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我们……”

    她想说的是,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谁都没有提,但那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跟嘉桐多说才好。于是她整顿了一下心情,笑笑地说:“我们还需要花很多时间了解对方,才能决定后面要怎么走。”

    聪明如嘉桐,面对她的答案,只是笑了笑,然后转身告辞。

    康桥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强迫自己放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努力集中到设计图纸上来。

    零点已过,徐康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到自己整个背脊都是酸的。她把桌上的图纸稍微整理了一下,就起身锁上门,拖着疲惫的脚步往马路对面走去。

    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对面的书店里竟然还亮着灯光,尽管这灯光有点微弱,但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漆黑冰冷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岸边灯塔的光。

    她被寒风吹得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于是她加快脚步,走到书店门口,敲了敲玻璃门。

    不一会儿,孔令书出现在她面前,为她打开了门。

    一走进去,就能感到书店里很温暖,几乎让她忘了刚才那种刺骨的寒风。

    “你怎么还没打烊?”

    “嗯,”孔令书有点含糊地说,“在理东西。”

    “理什么?”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就……一些平时没空理的东西。”他移开视线,没有看她。

    “你是不是在等我?”徐康桥向来不喜欢绕弯子。

    书店老板看着天花板,“嗯”了一声:

    “因为今天是礼拜二……”

    “?”她挑眉。

    “今天应该去你那里。”他用一种既轻又含糊的声音说。

    但她还是听到了,而且……哭笑不得。

    她叹了口气,说:“那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随时。”他答得很快。

    她主动走过去,挽着他的手臂,说:“可是现在已经是礼拜三了,所以今天是不是应该去你家?”

    “……”

    书店的灯灭了,整个书店又变得安静下来,徐康桥和孔令书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所以被评为杰出青年之后你到底拿到了多少奖金?……什么,只有一张奖状,就是挂在厨房的那张?……好吧,不是你挂在厨房的那张,我怎么搞得清楚你到底有多少奖状……对了,这次评审会的考试题目是什么?……”

    傍晚时分,康桥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发现后者正在整理书柜。

    “最近很流行整理东西吗?”她双手插袋,站在医生那间空间越来越狭小的办公室里。

    “我下周要回家一趟,所以趁现在好好整理一下。”

    “啊,”康桥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圣诞节要到了啊。”

    医生对她笑笑,脸上是那种即将回家团聚的人脸上才会有的表情。

    “可是,”她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到回家过节之前才整理?”

    “因为我希望我回来时,迎接我的是一个整齐的办公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康桥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说:“然后一个星期之后,这间办公室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尽管如此,”医生仍在负隅顽抗,“我也想要一个好的开端。”

    “好吧……”康桥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蒋柏烈,“但是一个好的开始,真的那么重要吗?有些关系一开始不见得好,但最后也会有好的结局。”

    “你是想说你跟孔令书吗?”医生回过头,对她挑了挑眉。

    她耸肩,不置可否。然后说出了一个她一直不肯承认的事实: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跟他算什么。尽管我现在连他内裤尺寸也知道了,而且我的漱口杯里还有一根他的牙刷……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

    “哪个?”医生利用整理的间隙转过头问,“他内裤的尺寸?”

    康桥低吼了一声,咬牙切齿:“医生!”

    “好吧,好吧……”蒋柏烈表示他只是在开玩笑,“那你们为什么不谈?”

    “不知道……”她一脸挫败,“我们可以谈论很多东西,我以前都没发现我们可以聊天聊那么久,从美国大选到普京的绯闻,从董耘的狗到老严的那台计算器……我们可以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人——但我们就是不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听到他这么说,医生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她,用一种略带认真的口吻说:

    “你刚才说到……你们会聊董耘的狗。他的狗怎么了?”

    康桥看着医生,深吸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跟你越来越难好好聊天了?”

    医生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像是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

    “你能不能认真听我在讲什么啊!”

    “我有啊,”医生一脸无辜,“你跟书店老板睡过很多次了但是你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爱你嘛。”

    “……”康桥错愕地看着他,愣了好久,才低声说,“我刚才其实一个字也没提到,但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说的是这个。”

    蒋柏烈耸了耸肩,继续转身回去整理书架了。

    “医生!”康桥觉得自己简直要抓狂,“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蒋柏烈却轻描淡写地说,“你都没告诉他你的心意,人家干吗要告诉你他的?”

    “……”

    “这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在其他人面前她有多能说,但是碰到医生,却总是让她哑口无言。

    “你知道有一部电影叫做《爱在黎明破晓前》,”医生接着说,“讲两个无聊男女在旅行途中相谈甚欢,于是决定一起去维也纳,他们在那里聊了一整夜,最后,在黎明到来之前,女主角登上了离开的火车,两人就此告别,但是却永远记得维也纳的那一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那并不简单。”

    “?”

    “当你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时,并不简单。也许你们可以聊一整晚,也许你们可以不断地聊很多晚,”医生说,“但是最后,如果要一个人放弃现有的生活模式去适应另外一种……那并不简单。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共度一生却需要足够的勇气。”

    康桥叹了一口气,说:“我终于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里了。”

    “?”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们跟这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样,错就错在一切是以那该死的‘一夜情’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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