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近来陈家那个惊才艳绝的儿子?我父皇可把你都夸上天了,你说说,你真有这么好,担得起这四个字?”

    “公主取笑臣了……我陈家世代蒙天恩垂赐,丰德才疏学浅,能获圣恩伴太子读书,隆沐君恩三生有幸……”

    “少在本宫面前打官腔,这些套话留着去官场上再说吧!他们都说你如何如何的好,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眉清目朗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杵,脸上反而有了些跳跃的神色,他低低的笑道:“公主所言甚是……丰德再受嘉誉,不过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珠子的凡人罢了,也有撒懒症贪吃食的毛病,父亲责骂多年都改不来……如今伴在太子身边,外人的赞赏是他们的,丰德内心里着实不安,还真是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把太子也带拐偏了……”

    “你这话倒是有趣,听着倒是实诚。那本宫就听你说说,外面都有什么趣事吧……说的好了,太子哥哥那里我便帮你带几句好话……”

    彼时骄傲恣意的小公主,就像一只刚刚飞出山林的小凤凰,尽情的放纵,丝毫没有将眼前这个少年才俊放在眼里。她从没想到,自己带着挑衅而来,却满怀诗意而去,从此午夜梦回,再也忘不掉那个杏花树下悠然吹笛的少年……

    “答应公主的事,丰德如何会忘?只是这两天跟着太子办差,实在是脱不开身,让下人去买又不能尽到臣的心意,他们哪里知道哪种最合公主的口味……思来想去,这件事总要臣亲自去办才能放心……今儿个下了朝便亲自去,总要让公主在日落前尝到嘴头的……”

    “算了,算了!你现在被看重,父皇、太子哥哥交给你的事也多,听桂生说,父皇今天又夸你做的治国赋写得好……等你能出宫时也不知多晚了,再跑一趟京四胡同,等到家又该叫你爹骂了……”少女咬了咬唇,不甘愿的道,语气中流露出难掩的心疼。

    少年的眼中一片触动,“一篇赋文值得什么,哪及得上公主一片温情体恤之心……”

    少女白了他一眼,娇憨中带着可爱,“都说了,只有你我二人时,称呼我的闺名即可,怎的还是公主、公主的?”

    少年一笑,骄阳化作星星光芒笼罩面庞,一片宠溺尽在眼里,“阿瑶……丰德何其三生有幸……”

    “丰德哥哥……”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朝踏错,旦夕相思。她满心满意的憧憬着自己这份心思,不容得任何人践踏。

    “阿瑶,你这么急着去哪里?可是又去见你的丰德哥哥?”

    “四姐的眼睛够宽泛的,我做什么你都能看得见!今儿韩莹那个小贱人不是进宫了么?你还是留着精气神跟她亲密说话去吧……”

    “阿瑶!我做姐姐的管教你,可是全为了你好!堂堂天子龙脉,日日去倒贴一个外男,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还有韩小姐是一品大员家的嫡女,你天天‘贱人’长‘贱人’短的,成什么体统!”

    “汝沁!少在我面前装样子!你这套骗得了父皇骗得了母后,可瞒不过我!你这内里几寸针线几段肠,我可是一清二楚,有意思么?我从来行的端做得正,我喜欢他,说破大天去又如何?堂堂帝姬看重他太尉家的小子,是他们家烧了高香!我劝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没得做些不入流的事反倒落了身份……”

    “你……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一日闹出个闺阁失仪来,还有脸在父皇面前求饶?”

    “真是笑话!我乐宁金枝玉叶,你以为会跟韩莹那起子小贱人一般,见着男人楞往上扑?汝沁,劝你回去好好说说你的好姐妹,她爹混到这个官位不容易,让她别在外面一见到丰德哥哥就走不动路,丢了她爹娘祖宗十八代的老脸!”

    “你……”

    “哈哈哈~”少女得意的走了,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一双怨毒的眼睛。

    时光最是意散,自打生命里出现了那个人,其他的全部成了陪衬。少女满心醉在了自己的甜蜜里,完全没有觉察到她懵懂初萌的情谊中,那悄然而至的噩梦……

    “丰德哥哥,丰德哥哥!我叫了你这么多声,你怎的听不见?”

    “公主莫急,是臣疏忽了,脑子里全是刚才的公案,一时不曾察觉……可是又有何事了?”

    少女委屈的一咬唇:“丰德哥哥,你可是气恼我向父皇讨要你的事?我真的是被韩莹那个贱人气昏了头,话赶话胡乱说出来的!我,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会断了你在太子哥哥那的前程,要你来公主府做个吏官……父皇也责罚过我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公主莫要如此,小臣岂敢……”

    少年笑的温润无愠,但却再没唤过一句柔柔的“阿瑶”,少女脸色发涨,再低贱讨好的言辞说不出口,她以为以为时日终会弥补好这道裂痕,却不料……

    “丰德哥哥,胡人进京了,听小太监们说父皇有意把我替换掉汝沁嫁出去……”

    “公主请松手……这是两国合盟的大事,丰德位低,没有置喙的资格……”

    “丰德哥哥,我好害怕,我要怎么办?父皇的圣旨若是下了,我这以后可怎么办?咱们又该如何团聚?丰德哥哥……你,你去向父皇请旨吧,我下嫁给你,便不用再和亲了……”

    少年眉头皱起,推开那双紧缠的手,“公主殿下请慎重!这是军国大事,当不得半点胡闹的!”

    “这怎么是胡闹了?”少女的眼泪还屯在眼眶里,她的眼睛里有着不可置信的惊讶,“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你爹虽然只是个太尉,家里也没有爵位,但是我又不嫌弃!帝姬自愿下嫁,天子也不会多拦的……丰德哥哥,你早晚也要娶我的,现在就向父皇挑明了岂不好?既全了你我的情意,又解除了这危难,有何不好?”

    “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您的婚事自有天子定夺,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媒妁之言,岂有私定之理?丰德位贱身卑,还请您莫要再提此言,给您的头上蒙羞……”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女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指着眼前的爱人,不相信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少年抬起头,眼睛里一派霁月清风、乾坤明朗,他稳稳地道:“丰德幼年曾得了光大师批命,二十岁前不易成婚。即便等到三年后要谈婚论嫁,也自有父母为我谋定……丰德自问从不曾有过逾举之行,更不知公主何时生出的这副心思……丰德之过,万死难咎,还请公主……自尊自重……”

    “你……”少女一双杏目瞪得滚圆,再要上前揪住他,只想狠狠地抽醒他,告诉他那些时日里的情爱,那些风光月下不是假的……

    “真是胡闹!”平地一声雷,屋后拐角处露出了她最熟悉的黄金龙袍,那个最疼爱她的人,此刻眼睛里闪着的愤怒让她恐慌,“你个孽障!当真是不要脸!”

    一个巴掌甩在脸上,天地随之崩塌。她不知道父皇是怎的就饭后散步散到了这里,也不知听去了多少私语密言,只知道自己的世界溃然逆转。她母妃哭的天地沦陷,她的父亲恨她不知耻,她一颗痴心托付的丰德哥哥,袖手旁观的好干净……所有的错都是她的,没有人证明她的清白,没有人为她说话。她被禁足在殿里,外事一概不知,她的贴身丫头太监都被拖去审问了一遍,还是皇后“深明大度”,说不要因主子不懂事,就白白拖累这群日日受气的奴仆……为着两国大事,还是不要多造杀孽才好……

    不知过了多少天,她的殿门总算是被打开,来的人中却没有一个她期盼的面孔。领头太监冠冕堂皇的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只知道一道圣旨甩在眼前,她被踢出了宫墙……

    多少年了,这是她午夜梦回最嫌恶的梦魇,嫁出来后才回过味来,她被这些人联合撂了一道。陈家和韩家多少年同气连枝,这两年皇后的母家也跟着搅合在一起,他们搭成了共同的利益,图谋的都是大事,只有自己,傻乎乎的捧着那点小情小爱,惘自痴迷。真是难为了陈丰德,对着她敷衍了这么久……

    这是多久了,乐宁都快忘了这段旧人旧事,却不曾想,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在对阵前方,再次看到了这个噩梦的根源。陈丰德,这几年在京城借着陈家、韩家和外戚的力,怕是混的顺风顺水吧?从御前混到了阵前,太尉虽是武家,但他年纪轻轻的能过来领着重职,这可不是一般的京城子弟能做到的!

    乐宁一直沉浸在自己复杂的回忆里,没注意到双方开始的唇枪骂战已经极度白热化,喊杀声震彻云霄。呼儿乌大步走过来,挥退士兵,居高临下看着惶惶心神不宁的乐宁,敏感的察觉到一丝诡异,他顺着乐宁的目光看过去。虽不知她看的是谁,只是对方阵营中那个儒衫翩翩的,看那衣衫做派委实有些像沐青岚,看着平白恶心。

    他一手抓住了乐宁的头,扳着靠近自己,目光盯着她,狠狠道:“怎么?见到老熟人了?乐宁你还真是心大,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不专心……”

    “你放开我!”乐宁浑身一个战栗,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这份落魄,她可以丢丑给千万人看,也无法阻拦谣言的漫波,但老天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让那个人亲眼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如今悠哉得势睥睨战场,而她却是待宰的俘虏,几乎要被揉进尘埃里,多么大的讽刺,多么的……不甘心!

    乐宁拼命地反抗,为什么?呼儿乌你不肯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你要震慑敌军,你要鼓动士气,一定要用这么折辱人的手段吗?我乐宁可以为做错的事赎罪,但我不要这样卑贱到泥土里,呼儿乌你就是一匹狼,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呼儿乌不曾料到这个一路都奄奄一息的女人会突然间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猝不及防间被她一掌挥到脸上!

    这还了得?自己一生骄傲,敢在他头上动土的,都叫他用极刑送上了腾格里。独独这个人,平生受她第一个巴掌,还是她嫁过来的那天,骄傲的如九天玄女,他体恤她的稚幼不安,加上南杞官员的游说好话,为了一纸合盟他忍了。但今天,两军对垒,那么多的兵士看着,士气就是将士们的命!他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能被她突然的发疯扫了战意?

    呼儿乌也怒了,这几天焦头烂额积攒下来的火气被一股脑拱了出来,他领着大军千里奔营,把还不稳妥的王帐甩在身后,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她和乌力罕那小子做下的孽!她有什么叫嚣的资本?这个女人,真是到死都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呼儿乌怒到极点,他抓着乐宁的头发,一个大力掼到地上,扔在两军阵前。见她挣扎着还要爬起来,怒火烧心,大步上前,将她的头踩在脚下,再是倾国倾城又如何?抵不过他的子民基业。

    乐宁被他摁在地上不得动弹,脸贴着地,感觉全身都陷进了泥土里,头上的那只脚不断加力,前方不远处她母国的将领、兵士,还有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所有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带着她所有的记忆糊成了一团浆糊……

    所有的过去成了一场笑话,她强撑着身子,顶着头上的万钧重压,硬抬起头,昏沉茫茫,天地间再无“尊严”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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