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说过,每个人出生都带着一段天定的宿命,众生贵贱都有其降生的意义。无论岁月几载,无论能耐高低,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也许是为了建一个国,也许是为了写一本书,也许只是为了等一个人……乐宁不知道,她颠沛流离从宫宇跌落到尘埃,不人不鬼的活着,守着自己的尊严忍耐苦熬这么久,成了人人口中的疯子,就是为了今天如此凄惨的死在这里吗?

    她用尽全力的昂起头,头上呼儿乌的脚有万斤重,但她仍是用力撑起身子。她有值得骄傲的坚持,她身上流的是天地间最尊贵的血脉,即使自己混的再差,即便她是万千年史书上最可笑的一个公主,她也不允许自己的脸被踩进泥窝里憋死!她知道现在的较劲毫无意义,但她就是死也要抬着头,她要亲眼看着这两国斗得你死我活,看着这片朗朗乾坤,究竟到最后是跟了谁家的姓氏!

    前方南杞阵营的兵士明显被激怒了,一个个躁动着恨不得食胡人肉饮匈奴血。阵前的守将紧皱着眉头,眼前的形势很不利,鲜血最能激起人的血性,也最能灭人的斗志,更何况这是天子龙脉?拖得时间久了,给胡人机会做出些更孽障的事,让昔日帝姬被虐杀当场,自己身后的士气没打便颓了一半,可是大大的坏事!领头的将军微一思索,跟左右换了个眼色,默契行动。一时鸣笛击鼓,前锋冲击出营,将军阵摆出来,杀胡寇,救公主!

    杞人一股的冲了出去,胡人也立刻反击,呼儿乌的急令一道接着一道道,胡兵也纷纷拔出弯刀,群情激奋。

    乐宁感觉到头上的那只脚移开了,身上的压制没有了,感受着身下土地传来的震动,这是千军万马杀敌奔走带来的撼动。看啊,这么造孽的事情,天地都为之颤动悲鸣吗?多少年轻生命,为着宝座上那个人的野心,为了保住自己小小家园的安宁和乐,用血肉之躯迎刀剑而不退缩,这就是他们的命吗?乐宁虚弱的爬起来,她不懂,这遍野荒尸,千里哭嚎的结果,究竟意义何在?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前面是奔涌越近的杞兵,身后是斗志昂扬欲出笼的胡兵,夹在两军之间,感受着刀枪携来的冷风,乐宁几乎闻到了血的腥气。

    身后的呼儿乌一个不察,发现她已走了出去,不禁皱眉大喝:“乐宁!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他顿了一顿,看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嘴角咧出一个讽刺的笑:“你的旧国部署正要拼杀过来,你要找他们求救吗?万军刀枪之中,你以为他们不会碰伤你?”

    乐宁回身,露出一个凄凉的惨笑,她大声道:“我要做什么?我在祭祀!我元杞汝瑶,今天以天子血脉祭奉天地!天之降罔,国之不国,两军杀戮在即,我愿以血镇乾坤!”她转身朝天叩拜,口中吟道:“莫生隙,莫生恨,冤魂轮回莫再停;天不怒,地不憎,家国长兴永世宁!我乐宁生不是帝姬典范,死也失了阏氏的体面,我宁愿做这千古业障的一块基石,你们的铁骑想走,先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待次战役休,血肉滋养土地,惟愿无悲无伤,万世皆宁!”乐宁的眼中蹦出泪,她喊得恣意畅快,如果她的归宿在这里,她认了!身便两侧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乐宁没有回头,她遥望着眼前的碧天大漠,听着不可阻拦的马蹄喊杀声,笑着流出了泪,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骄傲……

    脚下按着节奏跳出舞步,说起来这祭天舞还是当初为了取悦丰德哥哥的注意而学的,久不跳动作已经生疏,好歹只记得个大概,不曾想如今用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乐宁口中喃喃念起渡亡经,悲天下悲,苦苍生苦,亡魂莫留、莫怨、莫恨,从此超业障,度往生……

    两军敌仗皆无缓冲的迹象,都携着万马奔腾的杀意,越逼越近,越逼越近,两片迅速移动的青黑军阵中,中间相隔的一块黄土越来越小,那个一身尘袍染血的削弱身影,她傲然挺着脊梁,身姿舞步跳出天地同悲的黯然。乐宁昂头看着这片晴朗天,等着它上面洒满血迹飘扬亡魂。

    呼儿乌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内心猛地一震,心口剧痛之下一口血涌到嘴里,堵住了那冲口欲出的一声“不!”眼睁睁的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被两军大营吞没,青天黄土之上,只剩下乌压压的一片盔甲兵士,间缝处蹦出的血迹刺眼无比,那个灰白的人影,再也找不到了……

    他身子猛地一晃,硬是咽下了那口血,不敢让身边人看出端倪。被军国敌情逼得狠了,被愤怒掩了双眼,直到此刻彻底失去了她的生机,才明白,那个人,让他又气又恨,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硬骨头,再也回不来了……

    爱有多久,恨就有多深,唯有失去,才知道悔意在瞬间痛彻心扉。尸骨无存,让他想缅怀都无从寄托。乐宁,你真是狠硬的心肠……

    这样骄傲的一个女子,这样风华绝代的帝姬,她在这修罗场上,仍旧死的让人震撼。即使再狼狈也不肯低头,她在天地兵刃之间,为自己、为子民、为天地超生,她到死都是一个公主。

    呼儿乌不知道南杞的王族是不是都有这份气魄,但他可以肯定,终他一生,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个奇女子能抵得上这一个,在万刃冲击之间,怜天悯地仍守着自己的大义。万箭穿心万马践踏,血肉滋养天地,哪个女子甘愿让自己最后走这么条终结路……

    乐宁始终脑袋里一片昏沉,她满心满意都在吟诵那篇渡亡经。感觉到马蹄兵甲撞击声近在咫尺,她静静的闭上眼,不想看捅进身子里的第一柄兵刃是杞剑还是胡刀,她仍旧一字不乱的吟着经文,愿就此结束后,自己快些解脱,消罪孽,奔净土,了却一切牵绊再无忧愁。她没有力气再去恨谁,只求速速转世轮回,忘了这一切……

    混战在一起的敌我双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兵刃动作都避着乐宁的方向,她能感受到尽在咫尺的厮杀,甚至身上还有被溅到的血渍,但预想中的刺痛却迟迟没有到来。这算什么?乐宁嘴角一丝嘲讽,难不成他们还想听完整部渡亡经吗?怕被自己超度一半,魂魄飞不全整吗?处在这杀戮的中心,她这份“周全”又能保持到几时?一个兵士被刺下马,一声惨叫撞到她身边,乐宁被带的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周围传来呼喝声,有人纵着马跳远了几步,让她离开了马蹄的践踏范围。乐宁始终闭着眼,她还是没有勇气看自己血溅当场。

    当人处在磨砺中时,时间被拉得旷古悠长,乐宁不知过了几时,也不知双方死伤几何,她不停的用经文麻痹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不要瑟缩,这是一场超脱,她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的终结。突然一个大力将她拉了起来,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凭空把她拎上马背,乐宁一阵晕转,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个人挥动着武器便向外杀了出去。他身下的战马很是肖勇,毫不畏缩的冲向外面,跟来的几个小队人马护在四周,将战场冲出了一个豁口。

    乐宁头朝下趴在马背上,肚腹处被颠的难受不已。她艰难的抬头,却看不见身旁的那个人的脸,只是从他的喊杀声中,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特木尔。

    乐宁心里很是酸涩,这是在干什么?这个处处都是眼睛的战场上,特木尔这是在拼什么?她想大声的告诉他,呼儿乌不会放过他的,身为军官私自行动,打乱阵脚只为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来,他这几乎可以定罪为叛国!但马颠的她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张开嘴便吃一口被扬起的沙子,乐宁几乎想哭出来,这真的是要救她吗?

    特木尔身边的人越杀越少,所过之处战兵也越来越少,乐宁睁开眼一路看着,才发现战事之大,波延之广,穷尽目极也看不到尽头,到处都是死伤的人马,到处都是刀枪肉搏的兵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战争以燎原之势,吞卷着生命。

    特木尔在一个草垛后面将她放了下来,乐宁双脚挨到土地后,软的几乎无力支撑,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晃散架了,但她仍是拼命抓住了转身便要走的特木尔,用破哑的声音问道:“我要知道,缘由!”

    特木尔不曾回头,声音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样冷,“什么缘由?这草垛足够你藏身了,待日落后躲进城里,以后是生是死,我也再无能力了……”

    “你为何,要救我?你……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

    特木尔沉默着,没有说话,甩开她的手便要走,乐宁连滚带爬的扑上去,再次拦住他,坚持的道:“我乐宁一辈子不藏遗憾,对我好的人,我会记他一辈子!特木尔,你今天拼了命救我,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

    “不是我!”特木尔突然暴喝道,他回过身,乐宁才看到他一双赤红的眼睛,“你若要闵怀,不要记着我,你还是把乌巴山记在心头吧……我这是,为了他……”

    “乌……巴山?”乐宁脑中一片混沌。

    特木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扔到乐宁手里。掐丝珐琅的小瓶,很有些眼熟。这是……特木尔当初问她讨药时,她从箱笼中翻出来的,知道他是替乌巴山的旧疾来舍了脸子,心里笑笑也没很在意。只是不曾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次见到这枚旧物。

    特木尔翻身上马,“这是……乌巴山一直揣在怀里的……他喜欢你,一直藏在心里……他为救你而舍了命,我不能杀你。你若要感恩,便不要忘了他……你走吧,莫要再回来,莫让我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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