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温柔而残忍的,无论外间时局如何动荡,瑶娘的小日子一直隔世安稳。郡里换了新的太守,原先的常达战功卓著升值回京,新上任的官老爷来不及烧自己那三把火,就要忙着推行上峰北域都护颁下的新政策。

    说起来这个前无古人横空出世的“北域都护”,也是个老熟人,当初一路护送她和亲的塞北武将关戊江,这几年从小小的县都尉一路摸爬滚打,竟也杀出了一条青云路。现在很得天子青眼,允了他统领塞北三郡之职,协调边塞要务。瑶娘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这个人是京城侯门的庶子,从小被嫡母打压,被家族放逐到边塞。这样的故事放到高门大户里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军旅苦涯不仅没要了他的命,反倒激出了他一身的血气,几年的时间,他从一个纨绔成长为了战场上的一个传说。当他羽翼丰满,战功赫赫回京面圣时,他的嫡母再悔也鞭长莫及了,不但侯府人人都要奉迎仰仗他的声势,也让她的恶名飘扬万里。

    在瑶娘心里,这个关戊江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古怪的。好好的京城富贵窝不住,天子近臣不做,一身功勋不愿领个闲差统领禁军,偏要远远跑到这边塞吃沙子。他向朝廷献出的塞北治策,据说条条精辟有力,还说服天子让他做了这个第一任的北域都护,监管着整个塞北与周边部落的安宁。瑶娘不懂政务,这个职务具体要做的事务据说林林总总百八十项,她只记住了其中的一条,建立北域各族联系网,与各族通商通贸,通婚通融。

    单这一点,便让她浑身颤栗。北域各族,当真能够相融相洽,彼此互安吗?如果多年以后,他的政策成果显著,是否意味着,像她和沐青岚母妃这样的悲剧,便将不会再是悲剧?隔族互安,通商通婚,没有掠夺没有歧视。她是不是就可以满怀欣慰的,看着后世子女再无战乱纷争之扰,家家太平,户户安宁,盛世久存?

    心里一阵悸动,打消了初时听到关戊江这个熟悉名字的惊慌。虽然曾打过照脸,不过多年时过境迁,她如今的风貌已越来越像个地道村妇,塞北地域这般广袤,封疆大吏与斗升小民,虽同在一隅,但之间隔着的天堑又岂止是地域距离?

    瑶娘咬断了手里的线,手里这件衣服缝的差不多了。糯儿的个子最近窜的太快,她的手都有些跟不上了。过两天他要去城里见儒师了,这可是村学的夫子特地托了关系推荐的最饱学之士,在他们这块僻静地,这可是顶有面子的事。整个村学,夫子最喜欢的就是糯儿,瑶娘忙了两天为他收拾行囊,尤其身上的穿戴,更是一点不敢轻心。

    窗外李保家的又在对她隔着老远打招呼,瑶娘真是一见她就头疼,这李家嫂子为人很是热情,没事也爱张罗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说嘴,又酷爱保媒拉纤,瑶娘这么僻静的性子也被她逮住说合过两次男人。瑶娘后来一见她就躲,也实在不明白了,自己脸上这幅模样,多少村里人跟她说话时都不愿正视她的脸,也不知这位哪里来的那副积极性?瑶娘心里烦她,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这又不是过去可以由得她张狂,这一个村子乡邻街坊的住着,李保大哥手上木活又是顶好的手艺,为人也实在,瑶娘行动间不能太出格,她一个外来的寡妇真跟村里的老人撕破脸,日子可就不那么顺坦了。

    瑶娘手脚飞快的把鸡笼打开,里面的六只鸡登时满院子飞跑,这最外面的一圈篱笆重新加高加固过,只要不开栅栏门就不怕它跑出去。自己院子里鸡毛鸡粪翻腾没得什么,能把李保家的隔在外面就行。李保家的今天穿了件新衣,看着院里鸡毛草屑翻飞的犹豫半天没有进,就隔着老远跟瑶娘说话,“瑶妹子你真是好福气啊,外甥儿又会读书又孝顺,咱全村孩子加一块都没他会读书啊!就连里长大人也对他夸了又夸,还一直说把糯儿记到他家表亲头上,这一下可就草鸡变凤凰,渡了层金身啊!”

    瑶娘哼哈着应付她,心里却很是不屑,里长说的那户人家,夸得再厉害,不过是隔村的一个土地主,家里三代总算考出了个秀才,就吹得什么似的,书香门第四个字也好意思说出口。仗着跟里长是姑表亲,便想多认个会读书的娃,给自家门楣添砖加瓦。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在这穷山沟的命,她的糯儿这么可人心,何必要攀扯上这些势力眼。

    那李保家的还在絮叨:“不过娃儿再好,认了别人家的门,妹子你可要自己多层心思啊!你说说你,一个人这些年拉扯着外甥,还真做一辈子的寡妇不成?等糯儿认了贵门旁支,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侍奉新的爹娘长辈都来不及,你这个姨母不知要摆到哪里去了?或者再说有一日,他亲爹娘找回来了,上边两层父母,你这个姨母可要靠谁?妹子啊,别犯傻,听嫂子一句话,还是守着自己的男人孩子才最踏实!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汉子,你考虑的怎样呀?他可又放话了,只要你答应,家里立马盖青砖大房,还有二两银子十亩地做聘礼!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事啊……”

    瑶娘“咯咯咯”的喂鸡,后来发现自己咯咯的声音再大,还是压不下对面的叨叨,不由很是无奈。每次都是这样的一车话,她真是想拿出十两银子扔在她脸上,大吼一声:老娘守着金山银山,至于为了二两银子看上他一个泥腿二混子?每次一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很过瘾,有权有势有银子,难怪很多人挖空心思追求这些东西,还真是可以任性胡来啊!不像她,现在只是一个村妇,要为每日的炊烟生计发愁,要因周围相邻的热情而烦闷。

    看看时候不早了,厨房的蒸屉里传来阵阵香味,瑶娘扭头打断她的长篇评书,半真半假的道:“快到晌午了,糯儿眼瞅着就要下学了,嫂子今天不如在我家吃了?”

    李保家的正说在兴头上被打断,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她在别人家吃住是常事,一顿饭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家的那个糯儿,却让她心底有些不舒服。本来贴心懂事的小娃子,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自打那次碰见她来给瑶娘说亲,那小脸瞬间就掉下来了,绷的那叫一个阴沉。打那之后每回见了她,笑之前总要先揣测一二,眼里带着的疏离敌意明晃晃的。她这个长辈婶子,每每被一个孩子盯得全身发毛,说出去根本没人信!可这偏偏是事实!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糯儿以后还真不是个一般的,看着绵软可爱,里头的心眼子一点不缺!这瑶娘也是,挺和善的小寡妇,平日里都好说话的紧,可实际上心里头忒有主意,谁都说不动她!这哼哈半天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去,自己还懒得管了!

    “哎呦这饭嫂子就不吃了,家里你大哥笨手笨脚的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那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说的你再想想,成不成的一句话,邻里乡亲的也没啥……”

    瑶娘送出来几步,最终还是正色对她道:“嫂子的好意,妹子心领了。只是这寡妇再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我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况且,糯儿是我现在仅留的亲人了,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儿子!”

    李保家的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也罢,既然嫂子说不动你,也就不再多管了。回头去给那边捎个口信,这门亲事就当我没提过!”

    瑶娘仍是温和的笑着:“嫂子费心了,回头我再蒸了百合卷,给你家虎子送些磨牙。”

    “嗨,那臭小子懂得什么好赖,你就是给他个胡饼子他都高兴!说起来还是妹子你有福啊,手艺这么好,前儿个刘家大孙子的周岁礼,穿的那个小虎鞋是你做的吧?那精细的就是不一样!不像我家虎子养的糙,从没穿过那么好的鞋……”

    “我锅里的火还没灭,就不多送嫂子了,没事常转转,您好走啊!”瑶娘笑的四平八稳,根本不接话茬。

    李保家的嘟囔着走了,瑶娘轻轻叹一口气,回了屋。把鸡舍简单收拾好,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想一想这村里的百态人生,不禁无奈一笑。

    得了,锅里的菜快好了,她的宝贝糯儿要下学回来了,等他见了自己的新儒衫,锅里的百合卷,不知该有多高兴呢!瑶娘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还有孩童远远的咋呼声,心里又是一片明媚。她的日子这样好,那些小摩擦又算得什么?

    等那脚步声进了院,瑶娘刚擦净手推开屋门,笑着骂道:“你个混小子,夫子刚夸过你行动有序,就又忘形了?怎的在院子外就嚷开了……”瑶娘的声音在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不自觉戛然而止,眼前的孩子虽也是一般的青涩少年,却全然不是她的糯儿。这是一个村学的学子,糯儿的同窗好友,好像是叫云籽?看着他脸上满额的汗和焦急的眼神,瑶娘心里不禁惴惴,道:“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可是夫子又留下了糯儿,叫你来递个话?”

    云籽来不及喘匀了气,便急着问:“婶娘,糯儿可早到家了?”

    “怎会……糯儿今儿不是一早就去学堂了么?你们学堂的规矩你也知道的,不到时辰他如何回来?”

    “坏了,坏了,糯儿早上跑出去后一天都没在学里,我担心了一天,好歹赶在下学后过来看一眼,怎的,糯儿怎的还没回来……”

    瑶娘只觉心底那块坚实的踏石有些松动,让她双膝都有些发软,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抓着云籽问道:“你把话讲清楚,糯儿怎的不见了?何时不见的,又是因何事不见了?你们学堂里不是规矩森严吗,怎会丢了学生!”

    “婶娘,你别着急。糯儿本来好好的,可是听了五赖子几句混话,就急的跑出去了,连跟夫子跟前都忘请假了,还是我帮他圆上了慌……”

    “五赖子是谁?还有,说了句什么混话?”瑶娘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直逼心底最恐惧的方向。

    “他,他爹娘在城里做事,把他寄养在乡下。听他说,他爹娘来看他时,说起了官府新颁布的缉盗令,上面的画像,有些像糯儿的爹娘……”

    轰的一声惊雷炸在耳边,瑶娘只觉得自己的安然世界再次崩塌了,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生活,原来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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