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到了晚间时,权叔找上了门,说有了点头绪。他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辗转找到一个师爷头上,孝敬了一袋子精米,才得了确切的准信,的确是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跑来哭着撕榜,动静闹得不小,就给衙役牵进去了。师爷还跟权叔透了底,那榜上的男女是新张贴出去的,县令大人亲自叮嘱的要紧事,若不然一个哭闹的孩子还不分分钟打发了?但这个还真不一样,他的爹娘怕是还有什么大来头,县令大人亲自把人扣下,接进自己家里去了。这孩子现在到底如何,是好着呢还是饿着呢,谁都不知道,再塞钱也没用,除非亲自去问县令大老爷。

    这话撂出来,权叔当场就懵了,回来后一五一十的说完,瑶娘的心彻底凉了。这算什么事?把人扣下到底是个什么名头?若是按罪人之子处置的话,那该是投进狱里,一官司一论断的走章程,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把个孩子留在自己府里是想要如何?看着不像是论罪,倒像是个钓饵,等着别人上门去讨要。谁去讨要?糯儿不知在何方的父母,还是……

    瑶娘心头如有千万虫蚁在噬咬,令她几乎难以自持。亲自去找县令要人,要她一个小小村妇瑶娘去,还是失踪的帝姬乐宁去?这是什么,请君入瓮吗?

    她蜷缩在椅子里,只觉得冷意无孔不入,冷的她骨头心肺都是寒的。心头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有余地,还能找到其他的法子。双眼无神的飘过,看到权叔时定了下来,她茫然的道:“权大哥,你见得多,帮我分析分析,县令大人这是哪来的一出?哪家要通缉的犯人之子,会被留在自己家里?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权叔抱着头,他也是琢磨了一天想的脑袋都疼了,这叫个什么事?若是孩子惹了事关两天,他们好歹还有个通融的机会,起码塞些银子还能探探监;这下直接住进了县令家里,可上哪说理去?

    “妹子,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真是没碰见过这样的!县令大人在咱城里跺跺脚,全城都要抖三抖!咱们斗升小民,哪里猜的出来人家的心思?这位刚来咱这任职一年,性情喜好不同于上一位胡县令,这一位可是北域都护大人直接批下来的,那位大人更不得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塞北这地界的县令都有监管罢免的权利,这可是开天辟地从没有过的皇恩宠信,咱们县这位新大人,有这么个大靠山,还不由得他自在啊……”

    “什么?”瑶娘在他左拉右扯的絮叨中,敏感的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你刚说谁?北域都护,县令是关戊江的人?”

    “哎呦~你可小点声!都护大人的名讳哪可这么轻易出口?可是大不敬!这客栈里鱼龙混杂的,保不齐就有哪里的眼睛盯着……”

    瑶娘完全无视他的担忧,只是深深地抓着那个名字,“权大哥,你说这城里的县令是走的北域都护的路子?可是当真?”

    “这……我也是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就回来道给你听……这北域都护那么大的声威,塞北三郡哪个不知道,到底他们里面交情如何,县令是真交情还是攀交情,咱们又哪里知道的详真……”

    瑶娘低下头,无论真相如何,她发现,自打“北域都护”那个名字卷在其中后,她就发现,面前这个涡旋,她再也跳不开了……

    权叔再一次抓抓头发,这事直接牵涉进的官爷太大了,他一想都头皮发麻,跟欧家兄弟来往这些年了,还真是不知道他背后竟有这么复杂的事。他犹豫的看向瑶娘,吞吞吐吐道:“大妹子,你看,这个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成算?”

    瑶娘心里惊涛骇浪般翻滚着,她甚至不知道糯儿的被关是偶然还是有些人设下的局,她又能怎么做?呆呆的抬起头,看着权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哎呀妹子,你这个时候可不能犯糊涂啊!这可不是个小事,别一个不慎牵扯大了,你千万……可想好了……”

    瑶娘猛地抬起头,道:“权大哥这话里有话,都到这地步了,糯儿生死未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权叔有些讪讪,可仍是忍不住说道:“不是老权胆小怕事,而是这个事,说到哪去他都不占理啊!我说妹子,欧家兄弟跟他媳妇的来历,你应该知情吧?这么大的事,他不是塞几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一个弄不好,旁的人都要被牵连进去,我和你嫂子这日子也不容易,若是被判个窝藏之罪,这……这,这真是冤大了天去!妹子,听我一句劝,你还是趁着糯儿没把你的事吐口前,赶紧跑吧!你……你们姐妹的身世,我们也不好张口多言,不过,既然落得这么个身份,能在外头找个僻静地过日子,总比都折进去的好……”

    瑶娘的眼神越听越冷,她明白权叔的意思,他是被县令两个大字压怕了,怕惹上事,怕牵扯自己老婆孩子连穷苦的日子都过不上。瑶娘低下头,这是人伦惯常的事,人家一家良民过得好好的,突然发现“交友不慎”,自然就想着赶紧撇清关心保全自己,她不能恨人家的绝情,也不能怨人家不跟自己同甘共苦。只是心里有多少不好受,只有自己知道。糯儿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府院里黑心的事更多,如今能为他忧心操劳的也只有自己了。她张口道:“权大哥说得有理,这件事从现在起,请不要再过问了。就当我从没来找过你,以后我和糯儿有任何事都不会牵扯上你们……”

    权叔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多少年的交情这么断了,看着兄弟骨肉落难而撒手有些不道义,但一想想这里面牵扯的事,又从心底不愿沾上干系,因此也颇为踌躇。瑶娘看着他的脸色,哪能不明白他心里所想?决绝道:“权大哥你请回吧,回去跟嫂子和三个侄儿商量好说辞,从来不认得我们一家人。糯儿的事有我在,以后是福是祸再无干系!”

    权叔最后还是臊着脸走了,瑶娘绷的□□的肩膀在房门关上的一刻终是忍不住垮了下来,她坐在地上,心里惶惶然。糯儿拘禁在县令家,自己飘落于人海处,两处孤零,一种苦楚。天下之大,终于又落得自己一个人了。

    该如何是好?

    瑶娘麻木的搓着自己的衣袖,她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逃走,另找个偏僻的村落从新开始,从此忘了她的小木屋忘了那个软萌贴心的孩子;二是救人,后果可大可小,最好的结局是这县令是个贪财的,她衣服里那两张银票换来一线生机,她可以带着糯儿四海为家,最坏的结局,是糯儿没救出来,她的身份还曝光了,无论在杞或在胡,她都将会再次体验那悲催绝望的生活。

    瑶娘不知道她有多久不曾想起过过去的岁月了,有时午夜梦魇她以为自己还被困在胡地王庭,那潮水般涌来的窒息感让她连着三天都遍身冷汗,后怕不已。她从未想过,这一天再次来临时,她有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

    眼泪控制不住的滚落,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扔不下这个孩子,也无法激起勇气去面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个很失败的人,不懂政局不明事理,处处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她现在即便已经打起精神从新过活,也依然是个眼高手低的普通妇人,她连很简单的银丝卷都蒸不好,她洗完的衣服还常带着一点点旧渍,甚至她最引以为傲的绣活,也只会缝个边绣朵花,她连鞋底子都不会纳……这样的一个处处不足的她,当真有这个本事从县令家把人弄出来吗?她有那个胆气去以身饲虎,牺牲自己换回那个孩子的安宁吗?

    瑶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色都黑了。她摸索着点亮了烛火,坐在桌边,看着那闪跃的火苗,就像她自己,这么柔弱这么一点力量,轻轻一阵风就能将它熄灭,但它仍然很努力的燃着亮着跳动着。谁不想要的长久光明?她的愿望很简单,可为何就这么难?

    一夜无眠,第二天瑶娘走在街上时感觉自己都是飘着的,她的脑子里乱的很,两种情绪连番斗争此起彼伏,搅得她头疼欲裂。现在明摆着能救糯儿的只有一样东西,便是权势。这个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从前万般不屑,现在却被困的寸步难行。她若是恢复过去的身份,可以轻易的要挟一个小小县令放掉一个孩子,但是得到至高无上权力的同时,意味着她要丢掉另一个重逾性命的东西:自由。

    得权势而失自由,保自由却失至亲。瑶娘从未曾想过,她和她的糯儿,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此艰难的选择的,就好像各站在天平的两端,保一方则失另一方。她这一辈子都未曾想过她会牺牲自己去换取别人的自由,但现在这个选择就摆在面前,无比清晰刺骨。古人云,君子舍生而取义者,诚难也。瑶娘从来不是君子,即使到现在也没有鼓足所有的勇气,她的脑袋里始终一片混沌,茫然的走在街上,她想透口气。可是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自发自觉不自知的,走到了县衙府门口。

    她惊讶半晌,看着那巍峨肃穆的衙门,心底竟奇异的有了一丝宁静,好像一股温泉慢慢注入,让氤氲成一团的浆糊渐渐水清云淡。脑子里一片清澄,完全没有转身而走的心思,她提起一口气,就像一个朝圣者皈依修行路一样,一步一端庄,一动一佛台,朝着那个漩涡迈动步子,如果这是她的宿命,她认了。

    她这一生,生于天家,享无尽奢荣;嫁予蛮荒,遭无边苦难。她曾经做了无数件错事,如果最终还要回到这个命定的身份,她可以承担那苦果。上天怜悯让她最终享了一把人间真正的温暖,滋滋入扣暖心润肺,她活的值了。如果她能尽自己的力量,还糯儿一个安稳的余生,更是不枉此生了。

    脚步停在衙门口的台阶下,她轻轻仰起头看看天上淡薄的云、舒朗的风,这是她所呼吸的最后一口自由,她要牢牢记住这滋味。穿着麻布鞋的脚轻轻抬起,拾级而上,迎着守卫衙役们诧异的目光,瑶娘脸上没有一丝怯意。生死之交命脉相系,她承受过别人以命相救的沉痛,如今她也有了可以交付生命而重视的人,她想,她的人生也算是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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