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天下?乐宁不懂,但她明白什么是百姓,明白多少贫苦的生命一辈子苦熬在那两亩地里,有的每日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仅靠一点点手艺辛劳的挣饭吃。一旦战波兴起,户户征夫割离,千里民不聊生。逃难的悲痛,挨饿的难处,她都一一尝过。正因为切身体会过那种绝望,才会从心底里恐惧。两国现在又陷入了僵持缓期,这种僵持不知最后会演变成一场百年的平和,抑或另一场浩劫?乐宁不知道,但却本能的抵触后者。糯儿爹娘的失离,不就是战事波及的恶果吗?

    乐宁不知道自己能为国为民为苍生做些什么,但如果真像关戊江说的,自己的身份能帮得到他,是不是会让很多孩子避免成为另一个糯儿,能好好的和爹娘亲族共享天伦,安泰百年?如果真的如此,她想她是愿意的。

    关戊江是个有本事的,他做这个北域都护,尽管只有两年的光景,却切实让百姓感受到了其中的好处。杞胡一家,这是乐宁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各族互通互融,来往商客越来越多,做的生意越来越大,随着皮子粮谷的交易,不同族的风气、习俗也都在一点点融汇,尤其两国紧邻边塞之地,街上已经可见杞人和胡人随街而逛,酒楼客栈里不同语言的声音交杂大笑着,让多少年积沉下来的芥蒂一点点变小。乐宁不禁想,再给他几十年的时间,是不是会在将来的某一日,将所有的血债旧仇全部化解消散?杞人家家易得草原的好狼皮,胡人每日也有新鲜的蔬果,轻柔的绢布……关戊江,他是一个良将,也是一个能吏。

    乐宁轻轻道:“关戊江,我之前说你自傲自负,这话委实有些过了。不说其他,单就官员而言,你做得很好,这几年所作的政绩,我也确实领略到其中的好处了……作为一个村妇小民,我其实该感激你的。”

    关戊江忙谦恭道:“臣职责所在,不敢得殿下赞誉。”

    乐宁轻微一笑,“功便是功,过就是过。我不会因为你算计过我而无视你的功绩,也不会因你现在的谦卑而看不清你心里的野心。”她眼中浮现淡淡伤痛,“有野心是好事,只要能为百姓带来些福泽,用些手段又如何……呵呵,我从前最痛恨的便是别人日日在我边上耳提面命什么‘苍生天下’、‘社稷功过’这些词。不成想兜兜转转一圈,倒也成了动辄就把‘百姓安危’挂在嘴边的人……”

    “常大哥说起,殿下是个心中有沟壑的人,只是过去被陛下保护的太好,不知民间疾苦罢了。您一旦成长起来,才是苍生的庇佑!”

    乐宁几乎想要笑破肚皮,“这话定不是常达说的,我过去是个什么样子,我与他、与你,都清楚得很!你想讨好我,这话却编的太假了些!不过,你跟常达关系倒是不错。”

    “常大哥对臣有知遇之恩,我与他是可以过命的交情。”

    “挺好的。你的兄弟就在身侧,你们还可以互相扶持。不像我,我所亏欠的人,这一生都见不到了。”乐宁喃喃道:“见不到面,还不清债,只有我背着一身罪孽,忏悔一生。也不知到了地下,茫茫鬼海浮魂,是否能找到他们……”

    “殿下莫这般轻言自贱,您福泽深厚,逝者带着您的追思,必然转世会有好的福报……”

    乐宁笑的有些苦,她可以也这样安慰哄骗自己吗?关戊江看着眼前的乐宁,不禁叹气道:“几年不见殿下,今日一见,殿下实在令臣惊讶。相较与过去,您现在通人情懂世理,更兼怜悯民生疾苦,有天子血脉杰者大义之风,令臣叹服。”

    乐宁凄苦一笑:“受了那么多教训,总要学会长大的,不然岂不是太对不住过去受过的创伤?”

    说话间早膳已陆续端上,乐宁看着满桌的精致佳肴,不禁觉得很是浪费,这一桌菜用不了几筷子就会被撤下去,进了泔水桶后是熊掌是糟糠又有何分别?可惜的这些银钱,若拿去村子里够全村热热闹闹的吃上一个月了,家家有肉有酒,孩子的笑声能一直回荡进山里去!

    关萧氏一边忙着伺候一边小心翼翼的道:“殿下请用膳,府里已经请了最好的厨子,但边野地方做出来的粗茶淡水,不能跟殿下昔日的盛景相提,还请简单用一些。过会三堂的大夫就到了,为殿下调理身子……”

    大夫?乐宁一怔,反应过来,指的应该是请大夫来修复她这张脸!是啊,若这张脸毁了,她又是哪门子的帝姬阏氏?连个倒夜壶的粗妇都不如!关戊江既然率先找到自己,必然会把一切做到最好,从他手里献出去的,会是个同昔日一模一样的乐宁公主。

    胃口突然有些兴致寥寥,乐宁的手抚上自己面庞,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也忘了这一茬。这两天里,也不知关戊江看着她的脸,该是多么忧心不已百爪挠心吧?她的药从来不曾停过,按大夫的话说,毒性始终残留在皮肤里,也不知去不去的净……乐宁很是无所谓,甚至有些恶意的想,若将来的乐宁公主带着一脸麻子而归,也不知那些旧人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她淡淡对关戊江道:“好了,说说吧,看完了大夫,你继而打算如何?我这个烫手山芋是送交朝廷,还是送出塞外,再或者按之前的路走,让我这个殉战殉天变成现实?不论是杀是剐,都悉听尊便。左右当初是你带着我离开京城,进入的火坑。如今再送我一程,有始有终,也无妨。”

    关戊江一个利落直接跪下,连带着旁边上菜布菜的内眷丫鬟,一溜溜跪了一片。关戊江以头叩地道:“臣万死不敢对殿下不敬!还请殿下慎言,臣惶恐不安,殿下此言,是要臣的命……”

    乐宁摇摇筷子,本来就没有胃口,这眼前又跪下一大片,更是看着就难受。她无奈道:“行了,起来吧。有话直说便是,趁着我现在有心情,一道听了便是!无论交给哪方,与我又有何分别?”

    “是。”关戊江站起来,犹豫着道:“早前战事休憩之时,大杞与胡人单于签订有一份盟约,其中条约一百二十余条,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直接捡关键的说便是。”乐宁有些疲惫,她从不懂政务,这两方外交绕半天脑子签下的什么合约一听就头疼,当真是武官刚打完肉搏战,就靠文官打嘴皮子仗。

    “是,其中项目繁多,所属割地跨域更是相争最激烈之处。但呼儿乌单于最后又特别让出来一块坦佷格喇草原,只为了一个要求……便是,要求杞人王庭倾全国之力,藏匿汝瑶帝姬泯于军阵之事,并鼎力搜寻公主下落,安然送回单于王帐。”关戊江每说一个字,乐宁便睁大一分眼睛,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脑子却有些糊涂听不明白。“无论对于杞人或者胡人百姓而言,大杞的公主一直没有离开过草原王帐,您无论生死都是胡人的阏氏……”

    “你说这是呼儿乌的意思?真是好笑,这句话比起之前常达夸我明理那句还要好笑!对于他呼儿乌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土地!子民!牛羊!甚至他的酒壶都比女人重要!又怎么可能为了我割出一处草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瞒殿下,臣初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半句不信,但这确实就是事实!坦佷格喇草原现在已经更名落根城,有大杞的官员上任接管,只是城里的胡人首领尚未曾搬迁住处,只等殿下一入胡境,洛根城便彻底是大杞的一块城池了。”

    乐宁觉得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屑。呼儿乌是不是脑子吃坏了,居然还在装什么情圣?还是对她仍有别的盘算?但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还能有什么用处值得他用土地来换?若说是真感情,那更是半个字都不信,她与他之间早就已穷途末路,解不开拧不断的死结,又在这里发什么病?她很是无力,“那这次大杞的天子又赚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做了两笔买卖,第二笔还是人家到贴上来白送的好处……”

    关戊江皱了皱眉道:“殿下切莫如此,天子筹帷天下,有他的难处也有他的不得已。再者子不言父母之过,殿下眼中有苍生有万民,也更该理解您的生身父亲才是……”

    乐宁垂下眼睫,她的父亲,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她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君王。在他的眼里,社稷永远是重于亲脉的,利益是永远胜于血缘的。他先是一个君王,再次才是一个亲人。

    乐宁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她搅着碗里的汤匙,淡淡道:“其他的呢,我不在的这几年里,京里可又有什么大事?”

    关戊江锁了锁眉梢,“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样的大事?天子龙体康健,对柔妃娘娘也客气的很。太子已经可以动用御笔批复,近来颇受朝廷赞誉。几个皇子分别封王,各部大员、部落质子大体安分,不知还有哪些遗落的,殿下给臣提个醒?”

    乐宁眉头一动,道:“诸皇子封王?那我三皇兄分的是何爵位封地?还有质子,各部落皆觐奉王族,不知西胡……派出的是谁?”

    “三皇子政绩尤佳,只是脾气爆了一些。公主当年出塞的事,他回京后很是不赞同,多次上奏惹得天子不满。其后又私下交恶与陈家,嫌隙渐深,连带着同气连枝的韩家、皇后外戚一族都有些矛盾。天子虽有斥责他浮躁,但看在他在云南的功绩,没有多加责罚。此次册封,给了一个‘英’字,三珠亲王,也是很好的。臣与英王并无来往,再深的,臣也不甚详细了。”他顿了一顿,语气有些怪异道:“至于部落质子,西胡派的是单于亲弟乌力罕。这位王爷行事谈吐处处与杞人相似,初到京城时,很是令人惊艳,惹出了几波风流债,令天子不喜,叫他等闲待在府里不要出来走动。只是最近,关于他则有一道奇怪的传闻……”他悄悄的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乐宁的表情,尴尬道:“他纳了一房妾室,宠幸有加却从不叫外人见其面。有风闻传,那女子面貌有一二分类似昔日帝姬。有宫女暗称,其府中丫头,曾听闻他唤妻妾乳名‘阿瑶’……”

    乐宁神情恍惚,仿佛回到昔日,那个儒衫俊秀的青年,眼中带着落寞带着孤傲,看到她后微微一笑,眼中的温柔溢深,他开口,和暖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阿瑶,近来可好?”

    沐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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