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的绒布一时间在草原王帐之内引起很多议论,那唯一的一台纺车也成了稀罕物件。草原上从无纺车,此物凭空出世,有些人满心好奇,有些人则嗤之以鼻,在保守人的心里因异寡而视为妖,怀疑有之,批判亦有之。

    乐宁懒得在意那些人的心思,她为着好容易织出来的东西欢愉不已,只是这孔隙、花纹以及颜色都还差些,既然是要制成衣物的布,自然也要更合人心思才好。她似是发现了一个无穷窥探的宝镜,多少奥秘等着她去探索去挖掘,生活如此有趣味,她再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猜测人心上。木匠又接连打出了三台纺车,都加大了孔隙适宜绒线织布,乐宁带着几个姑娘日日踩在纺车上,吱呀的机杼声响在王帐里,也响在草原胡人的心里。人心易动,渐渐有的胡妇闻声而来,闲谈几句更多的注意力则凝聚在那纺车上,抚摸着织好的布,赞叹之余也不免动心想要试一试。乐宁一概来者不拒,她渐渐发现胡人也并非如她过去认为的那般蛮横土气,草原孕育出的子民往往生性豁达行事直爽,她放下架子去交谈之后发现,人的温情不因地域民族而异,只是心境不同,严酷岁月也能温柔暖心。

    草原不养闲人,即便是大家族的贵女出身,打小也会做各种活计,她们体会到绒布的好处后,纷纷上门抢拥着学,四台纺车很快就不够分了,就连宋木匠加班加点造车的时候,身边也团簇着很多围观者,看他刨木头,定榫卯,学纺车是如何做出来的。乐宁知道,匠人的手艺都是都是自己家族的饭碗,外人想学得要有机缘磕头拜师,收了徒才肯传出去一些经验。宋匠师是个中翘楚,多少独门绝艺藏于胸腹之内。乐宁知道自己直接一道命令,要他传播纺车造法有些强人所难,也破了人家的行业规矩。可这是草原并非大杞,没有成门成派的匠师对立,只有一群迫切渴望厚衣抗寒的眼睛。乐宁需要人手,更需要速度,她迫切想要在寒冬来临之前看到一匹匹的绒布摆在面前,穿在身上。

    有失常伴有得,有压榨就要有安抚,这是乐宁在村子里学到的直观真理。就好像她接受了刘家嫂子一篮子鸡蛋,就要想想自己有什么可还回去的,且时间千万不能拖久了,不然人家就会觉得你是个爱占便宜的,不仅下次见着你眼神会有变化,就连以后来往都好像欠着别人似的。乐宁是君,他是臣,这个道理依旧不会变。君恩隆沐再耀眼,也不能当饭吃,给人家的好处还是要落在实处上。做匠人的最忌讳出身被人踩,既然如此,乐宁就抬高他,尊称恩赏一样不少,至于再往后能不能揽到更进一步的地位,就要看他在单于心里的功劳了。

    不知从何时起,“贵女皆争绒”成了草原一道景致,在阏氏的带头下,贵族以织布为美,男人出门放牛牧羊,女人在家里机杼阵阵,绒布无形中渐渐成了人们往来口中常挂的词汇。民间多人才,织布的人多了点子也多了,除却羊毛之外,还试着加入了貂绒驼绒。这些经历岁月打磨的人更懂得如何挖掘生活,一版版改进后的绒布更精良细美,令乐宁喜不自胜。

    转眼胡人的那达慕佳节就要到来,这是草原上的盛会,千里彩带万里欢娱的盛况,男女盛装□□,骑马摔跤,好不热闹。草原上的姑娘们都结伴去采摘鲜花,科色格河畔香花朵朵,是草原上难得的美景。有胡姬来热情相邀,几个丫头眼中兴致盎然,乐宁也微微有些动心。听说这里的花苞虽小,但香气浓郁,若是采来捣烂兑成花汁子,给绒布染色添香就再好不过了。

    乐宁近日总是与绒布为伍,围着她的又全是丫头官眷,呼儿乌想近身都没有空隙,好容易这次听闻乐宁有意踏青,当下一拍大腿,好山好水好容颜,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错过,自打他家阏氏回来,对着他还一个笑脸都不曾赏过,这么干耗着要等到何时才能揣上小崽子?当即把政务交代一番,便乐颠颠的一路追过去。

    乐宁此番出来轻车从简,只换了一身便利骑装,带着几个丫头,拎着筐便一头扎进了花丛。鲜花围畔,河水绕膝,欢笑声荡漾在水纹上,嗅着清风,乐宁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和欢乐。侍卫们在后面候着,有的机灵还能顺手逮到一只幼狐或小狍子,送到主家手上,讨得一片欢笑。

    乐宁也被这欢声笑语所感,心境越发敞亮,看着远处叠栾无尽的花海,兴致上来要多走走看看。护卫甘巴拉忙拉过马车来,乐宁却摆摆手,这里生机盎然清风扑面,为何要用车辙碾了草坪败了兴致?吩咐牵过马来,她骑一段就好。不远处的呼儿乌听到动静,腆着脸皮一抖缰绳,□□的宝马萨里自发走了过来,停在乐宁身前,呼儿乌居高临下对乐宁伸出手来,邀她同乘。乐宁半仰头眯着眼,眼前的人逆在阳光下看不清楚,但她也知道是怎样一副嚣张的表情。转过头不想被他毁了好心情,乐宁直接从护卫队里牵过一匹马,利落翻身跨上去,双腿一夹马腹便当先而去,将一干人晾在身后。呼儿乌豪迈的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剥了颜面的尴尬,随后也拍马跟上,遥遥而去。

    乐宁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迎风而跑过,清爽的风清凉的河淡淡的花香,都让她心情舒畅,身后的辫子被风扬起,吹的与天地齐平,让身后的呼儿乌看的炫目。他几声催促,萨里很快就追上来,跟乐宁的马并排而跑。呼儿乌也不怕灌进满口风,扯着大嗓子道:“这点小花小草算得什么?你若喜欢,我带你去天净草原看仙池烤肥鱼可好?”

    乐宁没有回头,她知道呼儿乌指的是望崖山,那个草原一族深山中藏匿的福山宝地。但她不愿再去深想,那个地方,曾经有她最美的迷恋,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故地,也无法就这样轻易的接纳身后之人。

    乐宁催马向前,这么美好的天气她实在不想被人败坏心情,只是自己的马明显拼不过萨里的脚程,无论她如何兜转都摆脱不掉呼儿乌。不知不觉间,乐宁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身后的护卫早已跟丢,茫然四顾间一片万壑千岩,飞鸟空鸣。身后传来马蹄声,呼儿乌的调笑声在山间回档:“真是个好去处啊!我的阏氏真厉害,跑这么远是来摘那朵山花的吗?”

    乐宁听得他的声音,惶惶不安的心情莫名有一丝安定,她从不曾来过这地方,不由道:“此是何地?”

    呼儿乌跳下马来,走到山石之间,瞥着下面黑寂不见底的石洞,扣扣地面一边观察一边状似随意的道:“放心吧没进狼窝呢,再偏一点估摸就到奥敦格部落了。”

    “奥敦格部落?你可要去找人家首领喝杯酒吗?”

    呼儿乌笑一声,将嘴里叼着的茅草呸了出来,“还是算了吧,胡和鲁那老家伙见着我不喝血就算好的了!”

    乐宁皱了皱眉,看来还是个刺头。她一拨马头,“既然如此,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吧。”

    呼儿乌一边拍掉手上的灰一边站起身,嘴角仍挂着那一抹歪笑:“我的阏氏就是这么可人疼,可叫我如何是好……”

    变故就在一刹那,一支冷箭从石缝间陡然出来,擦着呼儿乌原先蹲的地方呼啸而过,咻一声扎在地上,箭翎还在微微的抖。乐宁的瞳孔瞬间紧缩,呼儿乌一声大喊:“快跑!”自己飞跃上马背,乐宁也挥动鞭子向前狂奔。

    幸好身后的埋伏阵仗不大,不然真若是百万箭矢从天而落,纵是大罗神仙今日也难逃了。乐宁匆忙挥鞭之间想不到太多,心里只有这一点庆幸。呼儿乌的大喊声就在耳侧,“乐宁,把你的手给我!你的马脚力不够,快过来!”乐宁咬着牙,两人同乘,萨里还能保持神速吗?但时间犹不得她多想,自己这匹马只是普通的走马,连战马都不是,见到流星箭矢已经有些惊慌,她不能打这个赌。萨里已经跑到近前,乐宁调整重心,正打算弃马换乘,不料一箭矢正好射中马臀,长嘶之下乐宁只觉全身跟着一阵剧晃,身下的马已然受惊失了控制,左摇右晃的便斜冲出去。

    乐宁惊慌之下顾不得其他,只能牢牢抱住马脖子,以防被它摔下去遭马蹄践踏。混乱中呼儿乌的呼唤声一片模糊,乐宁脑袋紧紧贴着惊马,几乎目不能视而不能闻,只是牢牢握紧自己发僵发酸的双手,片刻不敢松劲。

    身边的流矢已渐渐稀少,但呼儿乌的心却揪的越来越紧,因为乐宁的惊马已经自己跑进了山溪间,脚下缝沟山渊数之不尽,每一脚都让他心惊胆战。萨里再神骏,可碰上这嶙峋洼地也提不起速度,呼儿乌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等不及便下马狂奔,眼见就要追上了,却见前面的马一个趔趄,一声惊呼,连人带马掉入了石洞之中。

    “乐宁!”呼儿乌目次欲裂,一个飞扑上前,那一抹衣脚在指尖悠然擦过,柔软的温度还残留在手上,眼前只是一片空谷深渊,再难寻佳人身影。

    不……乐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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