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侯府外依旧是门庭冷落。戴孝的家丁们好半天才会迎送一拨来客。

    来在附近时,邱昱向皇帝征询:“不如先由属下去知会他们主家,到角门与咱们会面,接小姐进去?”

    进出吊唁的客人多是朝臣,人再少,他们也不适宜公开露面,况且还要顾忌绮雯的名声,不好声张此事。

    皇帝颔首道:“你进去后,就这般对赵仕进讲……”

    长公主听得奇怪,待邱昱领命而去后,就问道:“二哥此举是为了试探那赵仕进么?”

    皇帝朝绮雯所乘的马车望了一眼,调转马头朝侯府侧面转去:“到时你便知晓了。”

    绮雯一直留意着皇帝的反应,可惜距离稍远,直将耳朵凑去车帘跟前也没听清他向邱昱说了些什么,只能暂且按捺,静待其变。

    一行人刚绕到侯府角门外片刻工夫,赵仕进就跟着邱昱迎出来了,确切地说,是被邱大人揪出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低低的喧哗,老太公等族亲们以及府中一众家丁都尾随而来。众人都满面惶然,急急跟来,又不敢走近,可见是已经得了邱大人的警示。

    邱昱拽着赵仕进出了角门,便有两名千户去到门内,截住族亲与家丁们不许靠前。

    “回主上,这赵公子听了属下转述您的话,果然立刻顺杆儿爬上,也声称他家小姐正好好呆在府里,从未离开。咱们送回这位小姐,定是冒认的。”邱昱将赵仕进放手一推,脸上怒气隐然,“方才这厮还被他婆娘拉去一顿小声嘀咕,他二人神情慌张,显见心有古怪。”

    绮雯正被那名婢女搀扶下车,听了这话才解开方才的哑谜,脑筋也在急急转动: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门房的菱花格窗里人影绰绰,显见是刘氏正在里面偷听张望。

    刘氏今日对绮雯使出这一招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她从前再怎样跋扈,手段也仅限于整治奴籍下人,致死人命也惹不了大祸,这却是头次知法犯法,成事之后也是慌乱不堪。她又远远算不上心思缜密,一时想不出什么万全的主意善后,只想着待人问起便声称绮雯与她吵了一架自行出逃,不管外人信与不信,她咬死这么一说,料想跟前没留下证据,族亲们也不能拿她如何,到时再撺掇赵仕进出面替她撑腰就好。

    未料想事过不足半日,锦衣卫指挥使邱大人竟登门来说,他们偶然救下一个被劫持的姑娘,自称是赵府的大小姐,刘氏躲在屏风后听见简直吓丢了魂儿,待听见邱昱说怀疑事有蹊跷,主动问那姑娘会不会是冒认的,刘氏可算逮到了根稻草,拼命打手势使眼色,示意赵仕进顺水推舟。

    只未想到,既是顺从了邱大人的说法,邱大人怎还翻了脸,要亲手揪赵仕进出去呢?锦衣卫的老爷们无人敢惹,族亲与家丁们虽跟来角门跟前,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敢怯怯地旁听。听见邱大人朝外面那人称呼“主上”,众人也都意识到了点什么,俱是冒了满身冷汗。

    “关门!”邱昱得了皇帝以眼神指示,命手下将闲杂人等都关在了门内。这角门外是条清净小街,跟前再无外人。

    长公主跳下马过来拉了绮雯的手,去到赵仕进面前问:“你倒看看,这是不是你妹子?”

    赵仕进没有半点侯门公子的派头,虾着个腰站着,也不抬头看他们,简直像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他怯怯地将眼皮一抬,又很快垂着眼睑道:“不是。”

    长公主冷笑道:“你可想好了,我们想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费吹灰之力,你若自行交代个明白,或许还能得从轻发落,不然的话,锦衣卫的诏狱正等着你呢。”

    赵仕进也不是傻子,看得出面前这形势,只苦于心里没个主意,一时惶惧交加,颤着嘴唇答不上话来。

    皇帝目光冷淡望向绮雯,沉声问道:“姑娘,这位赵公子一口否认你是他家小姐,你看该当如何呢?”

    这是绮雯头一回得他直言相询,与他对视的当口,头脑好似被一道光芒映亮,感觉说来就来,绮雯当即换上一脸彷徨无助的神情,涩然摇头道:“也罢,我确实不是什么赵家小姐,耽搁了诸位恩人这些工夫,实在罪过,诸位便将此事搁下,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她刚能说话,嗓音依旧沙哑,再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绝望表情,着实惹人生怜。

    潭王却听得心头一动,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绮雯,心里已对事态有了成算——二哥有意如此安排也就罢了,这姑娘竟也懂得适时配合,倒是件奇事。

    一个常年不见外男的闺阁女子,接连遭遇被两名粗鄙壮汉劫持、见到当街杀人、被兄嫂拒之门外这一连串打击,而且临到现在,很可能已猜到了他们的身份,竟还能冷静处之,适时配合?

    寻常的大家闺秀即便生来有几分智慧的,也只会用在理家上。这位赵大小姐又是哪来的这份宠辱不惊的淡然?

    潭王微挑双眉望着绮雯,唇边露出几分兴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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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雯心里一个激灵,欣赏?怎又谈得到欣赏了呢?

    长公主此时却是义愤填膺,事情明摆着,绮雯被强人劫持,就已经是遭了奇耻大辱,难以容身,如今又被兄嫂拒之门外,真真是穷途末路,可不是要自暴自弃了么?自己若是真放下她不管,她怕是下一刻便会立时自绝。这赵仕进夫妇实在可恶至极!

    “你别怕,有我们在此,赶走他们夫妻,将整个赵府给你也不在话下。”她安慰完绮雯,又指着赵仕进厉声道,“你刚死了爹,就来如此对待自家亲妹子,还有人性没有?快将你那恶毒媳妇休了,好好接妹子回家,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赵仕进脑子已然混沌一片,强撑着门面道:“你……这里是赵家,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们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皇帝做事,也没有如此不讲理的。”

    长公主气急败坏,可没等再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这声冷笑积威凛凛,听得人肝胆俱寒,周围都随之而沉寂下来,连长公主也一时忘了想说的话。

    绮雯面上仓皇垂泪,心却提了老高,等待着正主发话。

    马蹄声“哒”地一响,皇帝提缰上前一步,说道:“没错,皇帝做事,总是要讲道理的。邱昱听令,传朕口谕,平远侯赵顺德为将期间玩忽职守,以权谋私,以致锦州兵败,罪证查实,虽死不能赦免,敕令锦衣卫将其子赵仕进夫妇收监查问,平远侯府,即刻查抄。”

    邱昱痛快应和:“谨遵圣令!”

    皇帝满含轻蔑地扫了赵仕进一眼,语调阴冷沉缓:“赵公子方才亲口否认这姑娘是他家小姐,他家的罪名也就与这姑娘无关了。”

    长公主不通国事,从不知道赵顺德真犯了什么罪,这会儿呆呆看着皇帝,很想冲口问他:二哥你这确定是帮我惩恶扬善呢?

    绮雯适时武装上了一副深受打击、回不过神的姿态,心里却道了声:果然如此。

    赵仕进的腰背依旧弓着,头却高高仰起看向皇帝,整个身体弯曲成一个古怪的s。他是实打实地深受打击,回不过神。

    潭王再次看看皇帝又看看绮雯,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许。

    门房窗里忽传来“噗通”一声,窗上的人影垮塌了下去……

    早在来时路上,皇帝已命邱昱遣了一名千户回去调人,这边命令一下,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马也正好赶到,奉命封府不在话下。

    自我安慰了半天的族亲们都被暂时控制在灵堂里,个个惶恐异常,听说只是抄家并捉拿赵家一门,控制他们只为暂时审查,才算稍稍安心。

    尸骨未寒的赵顺德是没人去管了,老太公还急急打听:“雯儿孙女呢?雯儿孙女又会落个什么结果?”有锦衣卫的差官没好气地应答:“还能什么结果?不是充军为奴便是没入教坊司呗!”

    其余族亲来将老太公劝住,如今他们能保不被连累就已不错,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赵老侯爷做了孽,祸及子女,本与旁人无干。只是大伙几个时辰前刚见过绮雯,也未免都觉得那么美貌斯文的一个姑娘就此落个惨淡结局,实在于心不忍。

    只没人想得到,那姑娘此刻根本不在府里,正被带去两条街以外的潭王府。

    对绮雯而言,这大半天的变故,简直比之前一整年加在一起的信息量还要巨大,大脑实在有点难以负荷。

    她怀疑下一刻或许就会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什么系统派发地狱模式终极任务,什么刘氏雇人绑架她,什么长公主英雄救美、皇帝用抄家的办法替她伸张正义,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只可惜,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接到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的遇见了皇帝哥仨,也真的被抄了家,从侯府千金跌落成了无家可归的黑户。

    她一向主张人要居安思危,随时会对未来做好最坏的猜想。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心里有了最坏的结果垫底,才能尽快调整心态面对没那么坏的现实,继而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刚穿来那会儿,眼见父兄不靠谱,嫂子凶悍,奴仆自私,自己又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可谓倒霉透顶。但她还是看得到好处,这副皮囊的卖相上佳,出身也还好,做个倒霉的千金小姐,总好过做个吃不上肉的贫民,或是能被主子随手发卖的奴婢。

    这时也一样,抄家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皇帝看起来是同情她的,长公主更是有心帮她的,境况还不算太糟。绮雯只是很急于知道,下一步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她呢?

    “给我好了。”潭王捏着银箍象牙箸夹起一片清炒芥兰,懒洋洋地说着。

    他们一行人的日程安排本该是回城后先去潭王府进午膳,稍作停留再趁天黑前回宫,被这场荒诞的行侠仗义一耽搁,所有安排都推迟了一个多时辰。

    潭王藩地本在湖南,但因老皇上夫妇的宠爱,一直没有离京去就藩,仍住在京里的府邸。潭王府离皇城很近,是京城中首屈一指富贵堂皇的大宅子。

    午膳开在王府偏厅,兄妹三人的议题就围绕着对赵大小姐的处置。潭王一点也不掩饰对美人的觊觎,主动申请担起照顾之责:“唉,这位赵小姐命里多桀,我也甚是怜悯,将她留给我,我定会好好照顾安抚。”

    “你少闲操心了,她是我与二哥救来的,才不会便宜了你。”长公主对绮雯这个行侠仗义的战果十分重视,知道三哥已经一宅子的莺莺燕燕,桃红柳绿,怎甘心再将绮雯拱手送他?

    潭王含笑道:“那你又想怎样安置她?她如今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还要隐姓埋名不可泄露身份,又当如何度日?”

    长公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照话本子里的思路,英雄救了美人之后,自然是该终成眷属才好,她早就觉得,相比色鬼三哥,二哥才急缺一个红颜知己,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可她看看垂着眼睑、淡定进膳的皇帝,就觉得这条道怕是行不通。

    方才已经听了皇帝的解说,已知他下令查抄平远侯府是早有计划,想来他杀那个劫匪也是即兴为之,这些都不是为给绮雯出头,不是英雄救美,她之前还疑心二哥对那姑娘有所动心呢,如此一看,怕是希望渺茫。二哥性子极冷,他没兴趣的人,硬塞给他也是没用。

    长公主抱着一线希望,试探问道:“二哥你看……”

    冷面二哥不苟言笑的时候就有点吓人,他一眼看过来,长公主就忍住了下半截话不再敢说,索性负气道:“罢了,这么好的一个美人却没人想要,那就给我好了,我收她回去做个宫女,也算是个好出路。”

    潭王促狭地眨着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还说过,我想要来着。”

    长公主没好气道:“就是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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