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只留了两盏烛火,比之往常显得有些昏暗,皇贵妃端坐于宝座上,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崔娘仓促间瞥了一眼,便上前跪拜行礼:“奴婢叩见娘娘。”

    “起来吧。”

    这声音仍如第一次听的一般,冷冰冰的,却如珠玉落盘,异常优雅动听,崔娘谢了恩,躬身而立。

    “我曾经讲过,非到必要时,不会再避人耳目召见你,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崔娘道:“奴婢办事不力,有负娘娘所嘱。”

    “抬起头来。”

    崔娘依言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平凡的脸,脸上曾经留下的疤痕虽经过精心调治而逐渐淡去,可是美丽终究沦为了平庸,木讷替代了鲜活,唯有一双眸子静若幽潭,隐隐流转着迷人的光华。

    皇贵妃凝视良久,轻声开口:“告诉我,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你会想些什么?”

    崔娘身子一颤,哑声道:“奴婢。。。奴婢。。。”

    “你会痛惜你曾经倾国倾城的容貌么?会追忆王金尊玉贵、仆役成群的王府生活么?会怀念那个曾将万千宠爱置于你一身的男人么?会回忆起那夜几乎将你吞噬的大火么?会。。。恨么?”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击她心底深处的脆弱,崔娘内心痛楚难当,可是面部的肌肉却僵硬得甚至无法扯动一下。

    “会,你当然会。”皇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魅姬,这曾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神驰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那场灾难中,你知道吗,汝南王为你伤心了两个月,可是,也就只是两个月而已,在那以后,他有了新的美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鲜嫩,而制造了那场大火的人,虽然后来渐被冷落,但依然稳坐在王妃的宝座上,这场战役,唯有你和你的家人,是最终的失败者和受害者,你活了下来,跟死去没什么分别,呵,你宁愿美丽的活在那个男人的记忆中。”

    “奴婢已两世为人,昨日种种,对我来说已如过往云烟。”崔娘低声道:“承蒙娘娘不弃,委用我这样一个废人,并妥善安置我的家人,奴婢愿结草衔环,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能做的可不止这些。”皇贵妃盯着她:“说不定哪天,我可以给你一把复仇之剑,你不想么?”

    崔娘心里一震,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皇贵妃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想的,是么?”

    崔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再度跪伏于地:“请娘娘成全。”

    “曾听得人说,魅姬色艺双绝,媚术高超,无人可以抵挡。”皇贵妃笑意微敛,眸色逐渐转冷:“可是,以高丽公主那样的绝色,再加上你的□□,竟然抓不住皇上的心。”

    崔娘听出她话中的责备之意,低声回道:“皇上不比普通的男人,他贪图新鲜的程度,百倍于其他人。”

    “他既非常人,你就需用非常之手段。”皇贵妃冷冷的道:“再说了,后宫新进美人不曾断过,除了高丽公主,你亦可以花点心思在其他人身上,这个,高公公自会提醒你。”

    “奴婢知罪了,此后定当竭心尽力,决不再让娘娘失望。”

    “女人的美貌,可以是捍卫自己的锋锐利器,可以是毁灭他人的甜美□□,可以是一切美好的开端,也可以是所有灾祸的源头。”皇贵妃看着她,缓缓的道:“它是天赋,是能力,你曾经拥有过,但你没有利用好它,现在,你应该更擅长教会别人利用才对。”

    “是。”崔娘应了一声,又道:“娘娘的教诲,奴婢定会时刻铭记。”

    “好了,你退下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外头有人等着你。”

    “奴婢告退。”

    她磕了头,起身出去,高贤几乎是同时从外面匆匆进来,走到皇贵妃近前跪下,压低了声音禀道:“娘娘,不好了,莲小主出大事了。”

    皇贵妃脸色微微一变:“她怎么了?”

    皇帝今夜没有召幸任何嫔妃,这对莲真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以为能够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所以当皇帝带着赵承恩踏出现在撷芳宫的那一刻,她简直没法伪装出笑脸来迎接。皇帝自进门后,也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莲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试图从他身后的赵承恩那得到什么暗示,赵承恩却低垂着眉眼,似乎不敢跟她有任何交流。

    莲真从宝贞手里接过茶盏,跪着双手奉给皇帝:“皇上,请喝茶。”

    皇帝扫了一眼赵承恩:“你,还有他们,全都给朕出去!”

    “是。”

    刹那工夫,殿中的人退得干干净净,莲真见如此阵仗,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跟着便感觉手中一轻,皇帝终是接过了茶,淡淡的道:“你起来吧。”

    莲真谢了恩,站起身来,不着痕迹的细细打量着皇帝,皇帝今天穿着一件家常石青色团龙交领袍子,眉眼间布满阴郁,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莲真不安的抿了抿唇,陪笑道:“皇上今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安寝?”

    “心里记挂着你,所以来看看。”

    莲真笑容略显勉强:“皇上虽如此说,嫔妾可不敢当真。”

    “朕这么说,难道你不开心吗?”皇帝看着她,突然话锋一转:“昨儿李太医来过你这里?”

    莲真微微一怔,点头道:“是。”

    皇帝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了几下:“你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莲真十分尴尬,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点懒怠进食,横波大惊小怪,请他来看看。”

    “嗯,莲儿害羞的样子可真是让人心动。”皇帝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心底虽是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松开了她,又道:“朕记得,你平日里喜欢绿色,是不是?”

    莲真只觉得他今天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虽然疑惑,但还是道:“嫔妾是喜欢绿色。”

    “你之所以喜欢绿色,是否因为你名字中带‘莲’一字?莲叶可不就是绿色的么。”

    “是,皇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皇帝不理会她的问话,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喜在自己的常用物件上绣上莲花,如手帕之类,是也不是?”

    莲真神色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掷于几上:“你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么?”

    莲真扫了一眼,心中惊疑交加:“这。。。这是我的手帕,皇上从何处得来?”

    “朕从李太医处得来。”皇帝冷冷的瞧着她:“怎么?为何做出如此模样?这手帕不是你私下赠与他的么?”

    莲真心头一跳,心知自己已遭人暗算,连忙跪下:“皇上的话,嫔妾不明白。”

    皇帝目光阴沉:“你真不明白么?”

    “这手帕虽是嫔妾之物,但从未将之赠予过他人。”莲真虽然惊惧,却并没乱了方寸,顿了一顿,又道:“皇上若有什么误解之处,可叫李太医当面来对质。”

    “对质?他早已被皇后遣人拿了,关进了掖庭狱的大牢。”皇帝忍了许久,此时再也无法镇定,俯下身子,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咬牙切齿的道:“你自然知道,他是不会招出你的,为了这么美的一张脸,他下地狱应该也会心甘情愿吧!”手上猛然用力,莲真痛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皇帝脸色越发狰狞:“他口口声声,说在你房里拣的,难道他替你诊脉时,那些奴才们都没人在场么?难道那些人都是死人么?好好的他又为何要拣你的手帕私藏起来,你还敢说你们之间没有私情?!”说着扬手一掌打在莲真的脸上:“贱人!怪不得身子时时有病,怪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巴望着朕,在朕面前更是半点风情不解,朕只当你年少脸薄,原来竟是如此,枉费朕这样相待!”

    莲真耳边嗡嗡作响,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口中弥漫开来,她此时反而没了惧意,淡淡一笑,轻声道:“皇上对他人之言既深信不疑,那又何必再来问我?”

    “朕私下来见你,只是想听到你说,这手帕不是你所独有,如今你亲口承认,还有什么好说!”皇帝见她如此冷静,更是怒火如炽,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看来你是一点儿畏惧之心都没有了,你们既敢秽乱宫闱,就不怕那活剐之罪,也不介意祸及双亲,更不在乎株连九族,朕先将李茂那奴才碎尸万段,再来跟你慢慢算账,定要教你这贱人生不如死!”

    莲真一听他说到父母族人之语,瞬间如坠冰窖,磕头颤声道:“皇上,若论在皇上面前有过失礼之处,嫔妾承认,可是这秽乱宫闱之罪,嫔妾实不敢领,此事干系重大,还求皇上明察,还嫔妾和李太医清白!”

    皇帝此时怒发如狂,也不去理会她,只喝道:“来人!”

    赵承恩开启殿门,小心翼翼的进来,皇帝起身道:“起驾!去掖庭狱!”

    赵承恩神色微显迟疑,回禀道:“皇上,皇贵妃等着见驾,在外面已跪候多时了。”

    “她?”皇帝一怔,随即冷冷道:“她来得正好,朕也正想找她呢。”

    皇帝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莲真垂着头跪在地上,却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心神不定,伺候在旁的赵承恩,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空气中似凝结了一层寒霜。

    皇贵妃穿着一件素雅的象牙色便袍,步履从容迈入殿中,径直走到皇帝面上:“臣妾叩见皇上。”

    “冰轮,你既来此见朕,想必个中情由已然尽知。”皇帝长眸微眯,神色淡然:“莫非你是来为莲嫔求情的么?”

    “臣妾是来向皇上请罪的。”皇贵妃抬起雪白的玉腕,缓缓自发间取下翠玉透雕凤头簪及珠花等饰物,一样样放置到地上。

    皇帝目光冷然:“哦,你有何罪啊?”

    “李太医原是女儿之身。”皇贵妃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恭谨的道:“臣妾犯有欺君之罪,特来请皇上治罪。”

    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皇帝大是意外,突然站起身来,手指着她:“你。。。你说李茂乃是女子?”

    “是的。”皇贵妃道:“李道忠医术高超,深得我信任,可惜他年迈体衰,不能长久太医院侍奉,我听闻他膝下有一子,自幼爱医成痴,并有青出于蓝之势,便想让他子承父业,李道忠无法,只好私禀于我,说他的医术乃是祖上所传,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的,他因酷爱其女,又怜她一片济世救人之心,所以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我当时一念之差,仍是让她进了太医院,没想到生出这种风波来。”说着,她看了皇帝一眼,又道:“我也曾想过向皇上禀明真相,请求让她以女医之身常留宫中,可是一来无此惯例,二来也怕皇上责罚,竟是一拖再拖,可是现在事关宫闱,莲嫔及李太医之间清清白白,若是因此蒙冤,臣妾心中何安?是以不得不站出来禀明真相。”

    皇帝神情复杂,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眼睛只望着赵承恩,赵承恩会意,立即道:“奴才这就带一个嬷嬷,去验明李太医的身份。”

    皇帝道:“不,你亲自验明,这事不要叫任何一个人知道。”

    赵承恩道:“奴才明白。”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皇帝此时怒意已消了大半,脸上却又添了焦躁,他来回走了几圈,又在宝座上坐下,看看皇贵妃,又看看莲真,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不住抚摸着拇指上戴的翠玉扳指,过了许久,赵承恩终于回来,他走到皇帝身边,回禀道:“奴才已亲自检验过了,李太医确实是女儿之身。”

    皇帝闻言竟似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欢喜之色,皇贵妃磕头道:“臣妾欺君,罪不可恕,请皇上废黜臣妾皇贵妃之位,并将二皇子交由其他嫔妃抚养。”莲真情急之下便要出声,皇贵妃似是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连忙以眼神制止。

    “一点小事,怎能说成欺君这么严重?欺与不欺,朕说了算!”皇帝此时胸臆通畅,与此前判若两人,喜孜孜的过来,亲自拉起了她:“你既如此信任她父女的医术,就继续留她在太医院效力好了,只是冰轮,你这样可要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呢。”顿了一下,又道:“这李茂是个女子,那她说拣了莲儿的手帕也说得通了,宫中所用皆精美之物,莲儿的绣活又出彩,怪不得她欣羡之下,偷偷的藏了一方去了。”说到这里,他目光望向莲真,微微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她也拉起来,面上不无愧意:“莲儿,朕错怪你了,你今日所受的委屈,朕一定会补偿你。”

    莲真垂着眼皮不看他,低声道:“嫔妾不需要补偿,只要皇上知道嫔妾是清白的,这就足够了。”

    皇帝见她语气温顺,并无怨愤之意,心中更是喜悦,忽然又想起一事来,皱起眉头,脸色又沉下来:“皇后和玫贵人此时还在长乐宫等着朕,莲儿,朕先回宫,改日再来瞧你,冰轮,今儿折腾了这一场,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帝走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皇贵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想着什么,莲真走到她面前,伸手温柔的轻抚着她额上的青肿,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皇贵妃故作轻松调侃她:“方才倒没看见你哭。”

    “磕头为什么要这样用力?”

    皇贵妃淡淡一笑:“这样请罪才显得诚恳。”

    莲真道:“都。。。都是为我,你。。。你才会这样。”

    “不要哭,不许哭。”皇贵妃捉住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眼泪,会让我心乱,知道么?”她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庞,从她唇角抚过,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打你了?”

    莲真摇摇头,伸手搂住她的脖颈,偎依在她的怀里微微抽泣,眼泪一点点浸润她的衣裳,皇贵妃默默的揽住她,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受了惊吓,也知道。。。你最近都不好过。”

    “冰轮,我想你。”她低微的声音里,有着难言的压抑的思念,和深深的委屈:“我只是很想你。。。”

    “我知道。”皇贵妃轻吻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见到的时候,便能见到我。”说罢轻轻咬了咬牙,又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他们不曾想过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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