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西疆那边,霍牧带兵远征以来,一直养精蓄锐,以守为上,虽然朝臣多有不满,但他与敌军几次不大不小规模的交锋,都斩获颇丰,不时便呈上金银骏马等物敬献皇帝,且也慢慢的收复失去的城池,是以皇帝不听文天和等人的弹劾,对他几番褒奖。这时冰轮掌握朝政,霍牧突然一改作战方式,频频主动出击,率大燕将士对敌军发动持续强攻。中秋前夕,便有捷报传来,燕军半夜偷袭,火攻敌军大营,然后兵分三路围歼番兵,吐蕃士兵死伤无数,德利赞普仓皇出逃,霍凛亲率两万铁骑,奔袭两千多里,一直追到雅隆河流域,生擒德利及其妻子族人,吐谷浑的伏罗可汗心胆俱裂,率残部一路奔逃,退守沙州老巢。

    这个消息震惊了朝野,整个京城更是为之欢呼沸腾了。霍牧当年本就有战神之誉,地位超然,如今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再被证实,霍凛的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他同他父亲一样,被百姓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大街小巷里,都在谈论着这次燕军的突袭战,谈论着霍家父子的赫赫功绩,谈论着德利赞普何时被押解进京,均觉大扬国威,与有荣焉。

    垂拱殿中,一些朝臣用尽所有的溢美之词,来赞美霍牧霍凛父子,宗煦手放在雕龙扶手上,朗声道:“为了两国交好,先帝曾将朕之九姑曾远嫁吐蕃和亲,未料德利赞普不以礼相待,害得公主英年早逝,其后,他竟有脸再派人入京,言语相胁,求娶朕姐兰陵公主,并因此挑起战争,实是狂妄悖逆,罪恶滔天。今日我大燕的战马铁蹄已踏平吐蕃的国土,德利及其族人沦为阶下之囚,戎狄皆为之胆寒,实是令朕扬眉吐气。朕以为,大将军的功勋,可比日月,理应封赏王爵,霍凛该加封侯爵。”说时,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下旁边的冰轮。

    首辅王忠微微迟疑了一下,出班奏道:“禀皇上,本朝开国以来,尚无封异性王之例,还请皇上依照祖宗成例论功行赏。”

    冰轮端坐在玉座上,本一直没出声,这时缓缓开口:“大将军曾屡屡出征,战果累累,今又建此奇功,封王并不为过逾,就算本朝无成例,也可开这一先例了。”

    宗谋率先道:“太后圣明,大将军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金银彩帛不足以彰其功,该当晋爵。”

    宗谋素有贤名,又是皇叔的身份,说话自比他人更有份量,只是这样的话经他说出来,不免令人惊异,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冰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大将军可晋郡王爵,至于霍凛,他年轻轻轻已经是车骑将军,还该多历练历练,不宜再行加封了。”

    宗煦听母后如此说,当即下诏,封霍牧为西宁郡王,又钦赐蟒袍玉带,以及佩剑等物,命人快马送到西疆赐予霍凛。

    八月间,院中的秋海棠、玉簪花开得正好,缕缕芳香透过竹帘散入殿内。暖阁里一片寂静无声,沁竹站在那里,眼睛只盯着那明黄色的纱帐,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无比。

    良久,帐内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沁竹倾耳细听,知太后已醒来,忙向外传递了暗号。待冰轮下床,伺候盥漱的宫女已手持银盆,在那里等着了。

    见冰轮更衣梳洗毕,高贤上来道:“禀太后,王大人和几位大人在外面,正等着太后召见呢。”

    “唔。”冰轮心知他们为父亲封王的事情而来,也并不觉得意外,应了一声,便道:“请他们进殿吧。”

    冰轮与朝臣议事时,向来是不许有伺候的人在侧的,即便像高贤这样深受宠信的内官,也只能守在殿外。

    高贤手抱着拂子,在外面站得久了,略觉腿酸,正欲在台阶上坐下,忽然见莲真带了几名宫婢,正从远处走来,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忙一路小跑迎上去,弯腰行礼:“奴才见过宸主子。”

    “高公公免礼。”

    莲真面上略显不自在,也不知是因为她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得高贤待她与别人不同,有些过分殷勤了。她目光越过高贤,看向紧闭的殿门:“太后还在歇午觉吗?”

    高贤陪笑道:“回主子,太后这会子已经起来,正跟王大人他们议事呢,主子且去偏殿坐坐,等下奴才便给主子通传。”

    莲真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商议朝政,那我晚点再来吧。”说着回身道:“这几日天气酷热,我自制了些桂花青梅羹,特送来给太后解解暑,只是太后召见朝臣,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散,劳烦公公先将这个放入冰鉴中,待会儿再替我呈上。”

    冰鉴是宫中盛冰的容器,将羹果等放入其中,可保其凉意,随时取用。赵承恩连连答应,亲自从宝贞手里接过捧盒,递给身旁的小内监,细细叮嘱了,然后恭送莲真离去不题。

    和田白玉盏里盛着的桂花青梅羹,色泽诱人,冷香四溢,放得久了,盏壁的水汽凝成小水滴,缓缓滑落,滴在杏黄色缎子的桌布上。

    高贤躬着身子,偷眼看了一下冰轮,见她盯着眼前的一封奏章,神思不属,倒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于是又陪笑道:“这大热的天儿,难为宸主子想着,一碗羹也巴巴的送来。”

    “嗯。”冰轮总算拿起银匙,略略尝了一尝,却是食不知味,又撂下了,手微微一摆,案侧为她打扇的两名俏丽宫娥便欠身施礼,悄然退下。

    见左右无人,冰轮方道:“有一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也唯有你亲自去做,我才能放心。”

    高贤面容一肃,连忙跪下,恭敬聆听,等了半天,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话,高贤深知这事对她来说,必定干系重大,只垂着头耐心等候。

    良久,冰轮低沉着声音道:“东郊有座府邸,原是我娘家的产业,因久无人居住,亦无人打理,荒废已久。”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府中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坟墓,只怕此刻已长满杂草,难以辨认了,我要你找到它,将墓中人的尸骨迁葬别处。”

    高贤没想到她叫自己去办的,竟是一件这样的事,虽觉此事充满蹊跷,却并不发问,只道:“是。”

    冰轮继续道:“城外西南方向十里外,有一片杏花林,我已将它划入皇庄,并命钦天监的人在那选了一块吉地,你就将那墓迁往此地。坟墓不需要奢华,内部稍微考究即可。还有,原坟墓你要弄成原样,迁葬一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是。”

    “你听着。”冰轮盯着他,轻轻咬了咬牙:“凡是有关墓中人的一切,都要迁去,哪怕小到一根头发,一片衣角,不能有任何遗留,必要时,连泥土也一并带过去。”

    “是!”高贤道:“奴才谨遵太后懿旨,一定将此事办得周全妥帖!”

    冰轮闭了闭眼睛,缓缓从左腕退下自己随身常戴的一串紫檀佛珠,亲手装入一个明黄色的锦袋中,嗓子略显嘶哑:“这个,你带过去,作为她的随身陪葬品。”

    高贤膝行上前,双手恭敬接过,冰轮看了他一眼,道:“关于此事,你心里想必有许多疑问,是么?”

    高贤面上不改恭谨之色,垂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只知办好太后吩咐的差事,并不敢有其他任何念头。”

    冰轮点点头,神色倦怠,摆手道:“去罢。”

    皓月当空,巍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一层银质的光辉,清风所过之处,树影婆娑,花姿摇曳。

    暖阁里没有点灯,借着明月泻下的一地清辉,四周景物依稀可辨。凤帐内隐隐传来呻~吟之韵,始而隐忍压抑,后来似是难以承受,渐觉肆意。一声声却是娇柔婉转,软媚入骨,直是勾人心弦,荡人魂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冰轮仰躺在榻上,已是筋疲力尽,香汗淋漓,略微喘息片刻,便欲起身去拿衣裳,一只娇嫩的小手却伸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

    “嗯?”

    “冰轮,我。。。我想你抱抱我。”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然,几分委屈,冰轮微微一怔,重新在她身边躺下,略微迟疑,伸手抱住了她。

    莲真枕在她臂上,伸手轻抚着她修长的玉颈,她背上细滑的肌肤,虽比往常倍觉疲惫,却是幸福而满足。每回欢好过后,冰轮都会很快起身更衣,离她而去,她常常希望她能留下,可是少女的羞涩总让她说不出口,今夜的月光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今天王大人他们是为了什么见你?”

    冰轮淡淡一笑:“我任命他为辅臣之首,却又每回都不采纳他的谏言,他很不解,同时也很气愤。”

    “你为什么要那样?”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不能听他的,但他是忠臣,是直臣,我需要这样的臣子。”冰轮道:“你向来不关心朝政,怎么今天问我这个?”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似乎有点不好。”莲真依偎着她,声音越来越低:“你。。。你让人家好累。”

    冰轮歉然,吻了吻她的发丝,低声道:“对不起啦。”

    莲真摇摇头,躲在她怀中不敢看她,须臾,又嘟囔道:“我总是感觉,高公公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宫里的内官,都是些人精。”冰轮不以为意,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他知不知道,都不会有什么的。”

    “可是我见到他,难免会尴尬。”

    “你大可坦然一点。”冰轮微微一笑,问道:“听说你昨晚没有睡好,那是怎么回事?”

    “咦,你怎么知道?”莲真先是诧异,继而想到冰轮朝政之余,还有心思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又高兴起来:“也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什么梦?说来听听。”

    莲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梦见慕绯羽和丽妃上吊时的样子,所以。。。所以就吓醒了。”

    冰轮眉头微皱,跟着便笑道:“你刚进宫时,怕的是人,现在开始怕鬼了,胆子可越来越小了。”

    莲真听她语气轻松,颇有戏谑之意,不由嘟起了嘴巴,冰轮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知道么?”

    “嗯。”莲真仰头望她,突然道:“冰轮,你会有害怕的东西吗?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似的。”

    “胡说,我也是人,我当然也有害怕的事物。”

    “你怕什么?”莲真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撒娇道:“快告诉我。”

    “我可不会让人知道我怕什么。”冰轮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有时候让别人知道你怕什么,无异于将刀柄递给别人,这种傻事我可不做。”

    “你戒备心好重。”莲真不满,轻哼道:“难道我也是别人吗?”

    冰轮许久没有说话,久到莲真以为她生气了,甚至是睡着了,正觉不安,欲起身去看她的脸时,一个熟悉的,却又异常低沉迟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唯一怕的,便是不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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