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霍凇宫中领宴回来,率兄弟子侄祭过列祖,便召了锦博过去,跟他密谈了半日,然后退回内书房,只留心腹小厮鸣鹤一人在旁伺候笔墨。

    内书房是府中第一清幽隐蔽之地,外面虽是笑语喧嚷,炮仗声声,却半点也传不进来。霍淞神色凝重,坐在那里思索片刻,方提起羊毫,轻蘸砚台,奋笔疾书,不过多时,一封书信已一挥而就,他将笔搁下,拿起密密麻麻的纸张,轻轻吹了吹气,待到墨汁全干,折了几折装进信封,又用火漆细细封好,才要交给鸣鹤,门却忽然被人推开,霍淞听得声响,心中一惊,离座而起,却见霍泽提着一个银执壶,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霍淞见是他,怒意顿消,那脸色却冷下来:“你如今是越来越没了规矩了,这是何等地方?往常父亲在家时,就连我也不得随意出入的。”

    “父亲现在不是在西疆吗?”霍泽却是笑嘻嘻的:“大哥,今天是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你居然躲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来,做兄弟的来陪陪你,难道不好吗?”

    霍淞轻哼一声,将信封交给鸣鹤,鸣鹤对着他兄弟二人躬身各行了一礼,便匆匆出去了。

    霍泽一脸的若无其事,找了两个杯子来,斟满了酒,递了一杯给霍淞,霍淞并不伸手去接,他倒也不恼,放在桌案上,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把自己那杯喝完了。

    霍淞道:“这里可不是你饮酒寻乐之所。”

    霍泽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自顾自的道:“晚上我去了朝阳门了,今晚焰火可真是漂亮,我已经迫不及待等着元宵的花灯了。”一边说着,到底是将酒杯放到了一边:“大哥,你怎么不去看?这样的盛况,一年只有一两次而已,错过了多可惜。”

    霍淞皱着眉,也懒得接话,“你不想看看太后吗?”霍泽眯着眼睛笑起来,右手在空中一比划:“她戴着金色的凤冠,穿着华丽的长袍,站在朝阳门的城楼上,那些皇亲、武将,以及一大堆的奴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她身侧,连满天的焰火都好像成了她的陪衬,城楼下那些傻瓜见她出现,激动得都要晕过去了,黑压压的成片跪倒,口里哭喊着‘千岁’‘万岁’,哈哈,那场面实是滑稽可笑。”

    霍淞微怒:“有什么可笑的?!”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此时此刻她把整个京城,不,整个天下都踩在了她的脚下,她俯瞰着万家灯火,俯瞰着亿万子民。。。。。。她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真想看看她的表情,可是朝阳门那么高,我看不清楚。”霍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还在想,站在那上面的,是我姐姐,真好!只是可惜,还不够好,霍家最有资格站在城楼上的,并不是她。”

    霍淞一掌击在桌上,声色俱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喝醉了吗?!”

    屋子里气氛变得有些凝重,霍泽懒懒的半躺在椅上,眼睛看着霍淞,良久,他敛了笑容,慢慢直起身子,轻声道:“大哥,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你今晚实是有些莫名其妙。”霍淞道:“母亲那边还摆着筵席,我可要过去陪侍片刻了。等你头脑清醒了,再来跟我说话。”

    “我现在就很清醒,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霍泽将手置于火盆上暖了暖,轻轻一笑:“你刚才是在跟父亲写信吧?你本来想趁宗谋回京朝贺,找个机会一举剪除了他,没想到他安守着蜀州,只派了使者过来,唉,真是可惜呀!”

    霍凇面色突变,回转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霍泽道:“大哥,你别紧张呀,这里有多安全,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霍淞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半晌,他走到桌案后坐下,轻声道:“你今晚过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大哥,你跟父亲在密谋什么,我很清楚。”霍泽拿起铜著,拨了拨盆中的炭,然后不慌不忙的抬起头来:“现在太后掌握朝政,父亲再无掣肘,西疆几州,已尽数为他所控,他要兵马也好,粮草也好,户部也最大限度满足他,可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再加上他的作战能力,小小的吐谷浑,早就应该拿下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为的却是什么?哈,他想慢慢的拿下吐谷浑,慢慢的再攻下几个西域小国,在这个过程中,培养一支只属于他的军队,加固那几州的军民对他的忠心,等他凯旋归来,又进一步提高了他在朝廷,在百姓中的威望。而大哥你呢,你是太后的兄弟,刑部尚书,郡王世子,你尽可以凭着你特殊的身份地位,借机在朝中笼络人心,铲除异己。到时候等父亲一回京,父子联手,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霍淞面不改色:“说下去。”

    “我曾隐隐约约听说,先帝之所以忌惮父亲,几次三番剥夺父亲军权,甚至想杀了他,就是因为有人在先帝面前进谗,说父亲有王者之相。”

    “既是传言,又何必当真?”

    “大哥,什么时候起,你对我也没一句实话了?是不是你和那些人一样,都觉得我是个只会喝酒玩女人的废物!”霍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霍家的一份子,我是你的亲弟弟呀!你别忘了,先帝驾崩,皇上登基,我也是出了力的,要不是我跟那些道士。。。”

    “住口!”霍淞喝止了他,继而怒道:“就你这浮躁性子,叫人怎么对你放心?”

    霍泽不服的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只在你面前才这样!”

    霍淞脸色渐渐缓和:“你知道我信任你,爱护你,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你还是别牵扯其中为好。”

    “可是我也想出一份力,大哥,你相信我一回,我一定会万分谨慎的。”霍泽双手撑着桌面,迫切的道:“人家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的。”

    见霍淞不说话,又道:“若父亲大事能成,只要我在其中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也是不枉此生的了。”说着,眼中泛出兴奋的光芒:“你是父亲最出色的儿子,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若是有那一天,父亲能取燕朝而代之,大哥,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啊。”

    霍淞喜动颜色,却强行按捺心中的激动之情,淡淡的道:“方才才责过你,你又忘乎所以了。”

    “大哥。”霍泽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仰起面孔真诚的道:“让我相助你和父亲吧,今日我们是兄弟,他日我们有可能变成君臣,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如同小时候一般,永远追随你,对你忠心耿耿的。”

    “好兄弟!”霍淞双手拉起他,感动的道:“我答应你,若大哥真有那一日,你有什么要求,我必定全都如你所愿。”

    霍泽满面喜色:“你当了太子,我自然也是王爷了,只要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也就心满意足了。”

    霍淞拍拍他的肩:“这是当然的。”

    霍泽切齿道:“到得那天,我一定要把所有曾经看轻我的人,踩在脚底下,让他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要将天底下的美人都搜罗进我的府中,充当我的妻妾丫鬟,我忍我屋里那个夜叉星也是忍得够久的了。”

    “娶胡梦蝶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大哥,先帝荒淫好色是出了名的,世间绝色只怕都已经被选入他的后宫或行宫,你若要补偿我,不如到时候开其后宫,尽我拣选吧。”霍泽靠近他,嬉皮笑脸的道:“现在那些太妃一辈,大多还在青春年华,至多也不过二十几岁,我已经从嫂子口中证实过了,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儿,尤其是那宸太妃,据说美绝天下,艳冠后宫,简直令人不胜神往。”

    霍淞面露不悦之色:“你嫂子怎会跟你说这些?成何体统!”

    霍泽道:“我自有办法让她泄露口风。”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你给我收敛一点!”霍淞沉吟着道:“等出了节,我想办法去太后那里说说,给你谋个紧要差事,你可别让我失望。还有,明日我请霍冲来府中喝年酒,你一同作陪,你可谨记,对他要表现得亲热客气,再不可像小时一般盛气凌人,看轻了他,他现可是手握实权的右卫将军。”

    霍泽忙应道:“是,大哥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莲真略一示意,宝贞等丫鬟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她缓缓走到条桌前,亲手将青花美人觚里的旧花取出,换上她们新采摘来的红梅,那胭脂一般红艳艳的颜色,竟将她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她轻轻抚了抚花瓣:“高总管,我今日叫你来所谓何事,你心里是有数的吧?”

    高贤道:“奴才愚钝。”

    莲真道:“太后恼了我了,你竟不知吗?”

    高贤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主子说哪里话,太后怎会恼主子,近日赐宴,看戏,一次可都没落下主子啊。”

    莲真侧过头:“你知道我平日跟她不是这么相处的,你每次都守在她的寝宫外面,不是吗?”她心下焦躁,想着反正高贤对她们的关系心知肚明,说话也就不再顾忌。

    果然,高贤被她的话逼得无路可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过了片刻,方道:“宸主子,太后的圣意,做奴才的那。。。那是万万不敢揣摩的。”

    “我也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见太后身上常佩的荷包旧了,赶着给她绣了一个,又知她喜欢佛珠,精心给她挑选了一串。”高贤听到“佛珠”两字,心里不由得一震,莲真并没察觉他的异样,微微抽了抽鼻子:“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天姿绝色,此刻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将这些话娓娓道来,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高贤不敢看她,低着头道:“求主子不要难为奴才。”

    莲真道:“我知道高总管一向言行谨慎,我也很看重这点,可我跟太后的关系,不比其他人,高总管对太后忠贞之余,就不能分半点诚意给我吗?”

    她软硬兼施,高贤头上几乎要冒出细汗来,道:“主子如此说话,可是要折煞奴才了。”

    莲真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小声的自言自语:“这些天来,她没有再私下见我,也仍然佩戴着那个旧荷包,我想,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不弄清楚,我心难安。”

    高贤为难之极,想了一想,低声道:“主子提到荷包,这里面有什么干系,奴才实是不知,只是一点,那荷包一望便知非宫中之物,奴才想着,只怕是太后当年入宫时带进来的,沁竹打小儿伺候太后,当知道来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推卸之嫌,打叠起十二分的真诚,又补了一句:“不过口风严实,只怕也打探不出什么,主子到时候不妨问问那疏桐,只怕还好些。”

    莲真站起身来,道:“多谢高总管。”

    高贤听如此说,放下心来,又看了看窗外的日色,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午歇该要醒来了,奴才这就告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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