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叶脚上的伤其实不算完好。

    使得她的身法也不及往日般灵巧轻盈,这本是她最擅长的本事,没了轻功相辅,连枪法都失了风采。

    巧的是,谭笑禅最瞧不起这门逃命的功夫,所以少年时偏有侧重,身法居然还落在下风。

    两人纠缠着,从房里打到房外,从屋顶飞到花坛,所用之招悄然无声,寂静夜色中无人惊醒。

    洛叶的袖中,常年也藏着几枚袖箭,两相交击,在月下寸寸化为齑粉,一阵酸麻感从指间蔓延上来,她腰一折,避过迎面而来的毫针,随即借一片风中枯叶之力,拔身后退。

    她抓起酒葫芦望空一抛,银枪荡开流星镖的同时,气劲一散,拨开葫芦口,酒不经喉咙的灌入腹中,洛叶一抹嘴,“痛快!”

    谭笑禅的手仍然笼在袖中,他到现在为止,好像没有出过一招,但四面八方转瞬即来的暗器却让洛叶左右支绌。

    他们一个贴墙站着,手里还揽着酒葫芦,一个晃悠悠的立在树梢上。谭笑禅一身罩袍的黑衣,他俯视着洛叶,想从她的武学上看出什么破绽。

    “小师侄,”洛叶仰着头,没吞进去的酒顺着衣领滑了进去,她在月色里镀了一层光,亮晃晃一双眼睛细细眯成了一条缝,“剑,器,偷,命,享乐五门,我一样不落,你还有何疑问?”

    谭笑禅不做声,他们这一组悄然无息,其他人却不买账,兴许是打架之前的废话都说完了,洛叶的房间忽然一塌,废墟里窜出两道雪白身影,随即捉对厮杀,到处“乒乒乓乓”,把裹着中衣就出来的店老板吓的动都不敢动了。

    “师尊这些年,可还好?”

    谭笑禅这一问,相当于承认了洛叶的身份。

    他虽然心心念念放不下逐出山门的仇,几乎入了魔障,但器门掌令曾经捡他,养他,教他,育他,纵使长歪了,也有恩情难偿。

    “老师兄已经过世了,去年寒冬,非要闹着看雪,旧伤复发,于山前老松下阖眼。”

    他死时已年逾古稀,这么任性一个人,能活到这么老,已是幸事,昆仑无人悲伤,只山中落雪三日,把他的灵牌都盖了。

    “老松?山前也该有棵三十年龄新松的……”

    谭笑禅自语着,他的神智时好时坏,每当想起些往事,整个人都空洞洞的,怪不得当年江湖中曾有谣传,谭笑禅自下山之后,患有疯癫之症,夜夜逢人便杀,引得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人自危。

    他心有沉疴,无药可愈啊。

    “我不曾见过新松。”洛叶老老实实。

    那棵新松,谭笑禅走后,便被掌令一掌伐折了,此后寻遍各种办法,也不得活,老掌令叹了口气,将烂了的树根挖出来,扔到了山崖下,留着看的伤心物,不如放手的好。

    谭笑禅现在就跟只鬼魅一般,喃喃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与昆仑,这最后的一点联系,原来早就断了。”

    这个时候的他,全身上下看起来都是破绽,但洛叶却不敢出手了。

    谭笑禅的气息,微妙的改变着,一句话之前,他还是个有血有肉,能够击退的人,现在却似无处不在的暗影。

    他是人时,纵使难对付,洛叶自认两败俱伤也不会输,但当谭笑禅化成一团夜色后,长生在手,也划不出光明。

    “呼……”洛叶将葫芦上的绳子一绕,谭笑禅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她刚才好像一不小心,把个狂徒放了出来。

    四周都是笑声,时高时低,时而阴森,洛叶叹了口气,将□□接成了□□,往地上一杵,也不打了,盘腿就坐下。

    “小师侄,你得了什么好处要来杀我们?”

    “……”谭笑禅的身形一收,有一枚淬毒的袖箭停在洛叶眉心,“叮”的一声,又直挺挺的坠到了地上。

    以前就是这样!一言不合便袖手抽身,打也不打,昆仑一脉,上上下下都是这个脾气,谭笑禅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起来。”

    他一停,洛叶才能借着月光看清眼前人。

    “……果然如此……”洛叶心里难免悲伤起来,现在这个谭笑禅,意气风发,已生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少年气,高傲的昂着头。

    初在客栈相见时,洛叶便觉得谭笑禅太过奇怪,他忽而满脸笑容,忽而沧桑悲苦,连茶与酒都点了两份,饮茶时,默然不语,喝酒时却酣畅淋漓。

    怕是走火入了魔,将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困在了从前。

    “说说呗,”洛叶仰头笑着,“说不定我就不去金国了,改帮你们。”

    “背信弃义!”谭笑禅“哼”了一声,十几岁的心性,好骗的很。

    “我说真的,”洛叶拉了拉他,谭笑禅将眉一皱,不情不愿的也蹲了下来,“你也知道,只为苍生不为君嘛,金,蒙古在我眼里都是一样。”

    “我是蒙古人。”

    谭笑禅的眼神在瞬间一黯,他头疼的敲了敲脑袋,又自语道,“胡说,胡说,师尊才不会杀我!”

    洛叶就静静的看着他折腾,不急不缓的又问,“草原和雪山,你更爱哪一处?”

    “雪……雪山……”谭笑禅断断续续的回答着,他忽然暴喝一声,“你胡说!”

    这一喝,整个客栈也抖了三抖,躲在暗中,想见缝插针的梭罗曼终于坐不住了。

    血红的薄雾将谭笑禅包裹起来,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梭罗曼单臂叉着腰,似笑非笑的看着洛叶。

    “你想将我引出来?”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尽一个师叔的责任,开导小师侄罢了。”

    既然这会使毒物的人在自己这儿,那其他人至少没有后顾之忧,洛叶拍了拍手站起来,“他这病由来已久,若不点醒,一辈子都会疯疯癫癫。”

    “我又何尝不知……”梭罗曼托着谭笑禅的脸,“但他的过去,我并未参与过多,要如何点醒……”

    “……你爱他?”洛叶活见了鬼似得眨眨眼睛,那吃饭的时候,你还与萧大公子眉来眼去?!

    “噗……”梭罗曼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好看,这副死人的面皮一点也不僵硬,不像洛叶的易容术,跟带着层面具一样。

    “我喜欢年轻的,可口的,他年轻时虽不错,现在可不行了。”

    “他是我的儿子。”

    “咳咳……咳咳咳……”一口酒呛的差点喘不过气来,洛叶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她一副天塌了的样子,恨不得拔腿就跑。

    怎么到墨取城的路上,会有这许多灾劫,好死不死,先遇到了昆仑手札上重点记载的师侄,又遇到了他的娘。

    照规矩洛叶该尽力让他死前瞑目,但梭罗曼要在,如何开口。

    “小姑娘,你确实是昆仑的人?”梭罗曼问。

    “嗯。”洛叶乖乖的点头。

    “你过来点。”

    洛叶都快缩到小院门口了,梭罗曼冲她勾了勾手指,“我不杀你。”

    阮七没有跟着队伍,若是梭罗曼想,洛叶顶多保住一人性命,这个老妖精的威名就算是师尊,也是每次提起都一阵发憷。

    洛叶一步分作两步走,终于到了梭罗曼面前。

    “我已经活不久了,如果你能点醒他,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梭罗曼的话,十之八九听不出真假,但她那双柔嫩如少女的手上,却有一种枯槁感觉,梭罗曼一生最在乎自己的外貌,怕是的确油尽灯枯了。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洛叶点了点头,她看着陷入迷茫的谭笑禅道,“比武台上,你杀的是大师兄,伤的是掌令。”

    这句话,犹如雷亟,把谭笑禅震在了原地。

    “不……不可能,明明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谭笑禅的面容渐渐狰狞起来,他狂叫着要去掐洛叶的喉咙,却奈何那团红雾如同棉花般把他困在里面。

    洛叶摇了摇头,“手札上记载,你本来痛下杀手的对象,的确是两个刚入山门的小弟子,但却让你的大师兄挡了一挡,他的心脏被你拽出,连赶来阻止你的掌令都受了重伤。”

    洛叶说这话,就像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话音冷冷清清的,“你的大师兄,陪你数十个寒暑,顾你冷暖,而你却害怕愧疚,把他的记忆抹个干净,以为自己还是那被捡回来的少年吗?”

    谭笑禅便是从那时起走火入魔的,自走了轮回路,这病就一直没有好起来,他捂着耳朵的手逐渐松开,涕泗横流,如同一个遭了欺负的孩子。

    “曾经,有许多弟子敬仰过你,他们或许口中不服,乐于挑衅,但谭笑禅这个名字,从我记事起就不断被提起,昆仑山,从来没有谁是无关紧要的,当年那刚入山门的弟子,一个接替掌门,一个现任掌令。”

    洛叶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讲道理的本事还欠萧竹音一大截,多少都带着点自己的感情,冷眼旁观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何等艰难啊。

    “你的大师兄,真不该死啊……”

    “大师兄……”谭笑禅砸吧着嘴,他还记得一碗小米粥,大师兄厨艺不好,做什么都能搞砸,唯一一样行的,便是小米粥。

    他刚被师尊捡回昆仑的时候,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大师兄就摁着他的头往里灌小米粥,才没让他饿死。

    大师兄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有时候也凶到不行。

    他最喜欢松树,山前同自己一起种了一棵,师尊还曾半夜起来,重新填了土。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谭笑禅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只是瞧着脚下一抔黄土,轻声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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