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婆婆说罢,也不待滔滔先行,便命起轿,径直从她身边经过,轿缘险些擦到她身上的葱绿色连枝褙子。

    滔滔侧身闪过,见她原是出宫方向,有些诧异,这一大早她来张昭仪处做什么?不由盯着她背影,见她臃肿的身材将凉轿撑得满满当当,一头银发上横三竖四插着步摇金钗,随轿夫脚步晃个不停,叮当作响,不时反射过来几线阳光,刺得人眼晕。

    侍墨见她对滔滔不敬,早气得怒目圆睁,半响向地上吐口口水,骂道,“不过仗着是张娘子的乳母,摆这一副死人脸给谁看!”说罢回头从袖口掏出绢子来替滔滔拂拭衣上浮尘。

    滔滔不以为意摆摆手,命侍墨也不要在意,“她这样也不是头一天了,你咬牙切齿诅咒,又不能伤她分毫,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嚼舌,反倒适得其反,记在心里便罢了。”

    侍墨闻言一抬头,面色古怪盯着滔滔,许久道,“郡主,奴婢觉得您这几个月真好似变了个人。”

    滔滔长眉微扬,樱唇凝出一抹弧度,对侍墨这句话颇为好奇,“怎么说?”

    侍墨挠挠头,面露难色,“奴婢也说不上来,仿佛……仿佛与十三殿下越来越像。”

    滔滔未料到她会如此说,微怔片刻,转身继续向后苑走去,心道,像十三?那便是城府深?冰山脸?这算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

    许久未下雨,滔滔莲步轻移处,青石板上的飞灰便被裙摆轻轻带起,不可避免落在衣衫上,微微泛起一层灰白,她用绢子捂着口鼻,皱眉道,“真该乘肩舆过来。”

    方一转弯,见苗昭容并瑜柔分乘肩舆,迎面而来。滔滔心内如沸水熬煎般,已是躲避不及,只得上前先同苗昭容见过礼,又轻轻向瑜柔一屈膝,“姐姐”。

    月余不见,瑜柔仍是娴静如常,并未因解禁而有喜色,反平添一分哀愁,淡淡萦绕在眉间,眼神缥缈,隐隐有一丝超然,不悲不喜,似看透世事一般。她挥挥手命人落轿,竟从肩舆下地,微提裙角缓缓走至滔滔身旁。

    苗昭容见状,从肩舆上侧身握着滔滔的手,轻轻一拍,笑道,“你且和柔儿先说话儿吧,我着急去娘娘那儿,便不陪着了。”滔滔忙躬身应是。

    滔滔见苗昭容行色匆匆去坤宁殿,不知有何事,便想着也回去看看,待她肩舆去得远了,望向瑜柔,定定在她面上打量许久,方回过头来直视前方,静静走着。瑜柔默默随在滔滔身畔,与她并肩而行。

    头顶碧油油的银杏叶,尖儿上已染了一层樱草色,映着树下花朵彤彤的妃红,寂静幽清。上用织金缠枝莲妆花缎华服,裙角相擦,悉悉索索,像极儿时的附耳细语,两个小女儿之间的秘密。

    “小时候我闯完祸,不敢回坤宁殿,都是姐姐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回去……”滔滔唇角微微发颤,却努力掐着手,尽力用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这条路,你牵着我,走了千百遍……”滔滔松开拳,摸索到瑜柔袖管里同样微颤的手,“姐姐,值得吗?”

    “我不会感激你。”瑜柔飞快将手抽出,重又掩在袖口明黄|菊花纹下,语气平直,一如秋日深潭,不见起伏。

    “我是为苗娘子,不是为你。”滔滔挽一挽披帛,侧头看向瑜柔,“你并非爱十三哥,你是爱你的自尊。”说完这句话,搭着侍墨的手,径直向坤宁殿行去,将瑜柔甩在身后。

    到坤宁殿时,滔滔见皇上也在,手中拿着一份奏章,正在同皇后说着什么。皇上还穿着朝服,显然下朝便赶过来,定是有急事。苗昭容、连婕妤、朱美人等各宫娘子乌压压站了一地,独不见张昭仪。

    滔滔心绪起伏,悄悄在僻静处站着,并不做声。

    不多时,张昭仪便扶着周姑娘的手进殿来,施施然行过礼站在皇上另一侧。

    皇上携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搀她落座,道,“本不想着惊动你,但此事牵涉到各宫宫人,总得让你们自己做主才好。”

    滔滔闻言,眉头一皱,何事又如此兴师动众,竟涉及整个后宫?

    皇上将手中奏章递给皇后,道,“诸爱妃都知晓,京都久旱无雨,朕带你们燃臂香,甚至刺臂取血祈祷,又下罪己诏,却都无济于事。”说罢指着奏章道,“贾相命司天监夜观天象,言需遣散宫娥,方能得上苍眷顾,故朕宣你们前来商议此事。”

    滔滔心下翻江倒海的不适涌上来。雨下多了,说淫雨霏霏,阴气太盛,要遣散宫娥,毕竟女属阴,这还说得过去。久旱无雨,为何也要往宫娥身上推?

    皇上已为大旱之事费尽心神,连自建宋以来,祖宗都未下过的罪己诏都已用上,此刻别说是遣散宫娥,大臣便说是割肉祭天,恐怕皇上也能做得出来。因此滔滔虽是颇有微词,却也只是腹诽,并未说话,静静踱至书架前,抽本书出来看。

    滔滔忽然记起,皇上方才说的‘贾相’,倒是有几分印象,与贾婆婆是本家,甚至有人说,他是靠着贾婆婆的关系,依附张昭仪才官至相位。滔滔顿时对此越发有疑,总觉得若出自他口,定非为国祈雨这样单纯的目的,且看着吧。

    因此次皇上已格外开恩,准许各宫自选人出宫,故而诸娘子也并无异议,都纷纷点头应允。

    诸娘子正议论纷纷,算计着宫里哪个不得力,可以遣出去。忽见张昭仪略显吃力起身,一手轻轻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手轻抚皇上眉间,双目含露,几欲泪下,“官家,您日夜为祈雨之事悬心,妾等无法替您分忧,已是万般自责,岂能有半分异议。”

    皇上见她言辞切切,大为动容,眸中热雾凝结,半晌用力握握她的手。

    张昭仪拭拭泪,又道,“官家,妾以为,求雨宜诚,想来遣散普通宫娥并不能显示诚心,必要遣散与官家娘子亲厚之人方可。”

    此言一出,滔滔立时将头从书本上抬起来,同诸人一样,鸦雀无声,且听她如何说,怎样算是亲厚之人!

    张昭仪微扶鬓发,躬身行礼,望向皇上眼睛,提高声音道,“官家,妾愿自遣养女徐娇娥,以示求雨赤诚之心。”

    皇上闻言微怔,片刻将她扶起,道,“难为爱妃处处替朕考虑。”滔滔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迷茫,仿佛墨汁晕在清水里,渐渐扩散开去,她为何主动将自己养女遣散,仅为让皇上将她这份贤惠记在心里?

    张昭仪见皇上如此说,那便是赞同,不待诸人搭腔,便转向皇后,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道,“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是否也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

    滔滔闻言大惊,她果是意有所图,如此一来,皇后定然也要表态。皇后的两个养女,自己素日不过说几句风凉话而已,张昭仪犯不上大动干戈将自己这无关紧要之人除掉。而范姑娘眼下正得宠,颇有张昭仪当年盛宠的风头,定是她的目标。

    想到这上头,滔滔心下烦躁,替范姑娘悬起心来,凝神一思索,向侍墨使个眼色,命她速速去请范姑娘来坤宁殿。见面三分情,说不定皇上见了范姑娘,会舍不得。

    皇后闻言,身形一震,死死盯住张昭仪,须臾便明白,她定是勾结朝臣,里应外合,使出这番计谋,既可以除掉投靠自己的徐姑娘,又能趁机除掉得宠的范姑娘,一箭双雕!且为祈雨故,不容推脱,否则必被扣上罔顾社稷百姓的恶名。

    她思前想后,竟是无法,只得掩去眼中波澜,缓缓抬头,向皇上道,“任凭官家做主。”

    皇上未料到张昭仪不仅自请遣出养女,还要中宫做出表率,不由看向皇后端庄宁雅的面容,心下犯了难。范姑娘同徐姑娘不同,那范姑娘是皇上心仪之人,徐姑娘不过是因缘巧合得幸而已。

    一时诸娘子都忘记说话,面色各异盯着皇上皇后和张昭仪,且看事态如何发展。正殿内空气如凝结般,呼吸可闻,恍若暴雨前铅云凝集,乌压压的沉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滞涩得连喘息都有些费力。

    张昭仪微微低头,唇角一勾,旋即抬头,却望向滔滔,正色道,“若论与娘娘亲厚者,莫过郡主。且郡主年岁已长,此时出宫,一则为求雨,二则也可寻个好人家。”

    ‘郡主’二字甫一出口,诸人目光便如刀刃一般,齐刷刷盯着滔滔。滔滔手中书册滑落地面,“啪嗒”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大殿中分外清晰。

    她眼神发直,不明白为何张昭仪不趁势除掉得宠的范姑娘,反而单单说出自己名字呢?自己虽是养女,但终究是皇后的亲外甥女,与其它娘子收养的养女不同。且爹娘都已仙逝,出宫后如何自处?

    她强撑着稳住心神,看向皇后,却见她只微抬凤目,波澜不惊,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并无开口之意。滔滔明白,若皇后此时开口,能否救自己未可知,但定会被扣上将私情凌驾于社稷之上的帽子。

    滔滔心如浩瀚烟波中一叶扁舟,随波跌宕,惊惧不安,只觉万分孤立无援,忽然便泪雾盈睫,强忍着看向皇上,此刻他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命运。

    皇上抬眼看向滔滔,见她倔强地紧抿双唇,幽深眼眸中两汪泪珠摇摇欲坠,似泣非泣如花含露,两腮微微一颤,喉结耸动,没来由便生出一抹不舍,但须臾便将头低下去,只摩挲着小几上的官窑细瓷茶盏。

    滔滔见状,心似石沉潭底,若是十三在,会不会帮自己说句话?她旋即扬起下颌,面上坦然,唇边竟漾起一抹微笑,半句也不做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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