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的叶子很茂密,可是已经没有花了。树下面摆着一个一张木桌两把藤椅,两个人坐了好久,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阳九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与疏离的感觉,她觉得悲哀,人的健忘让她觉得悲哀。短短三年,转瞬即逝的事情,再见面是竟然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说。

    其实并不是无话可说,但有些过往太不堪回首了,以至于他们谁都不愿已主动提及。回忆已经伤痕累累,曾经的快乐愈是快乐,而今说起来也愈是悲凉。他们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可以用来肆无忌惮地寒暄了,他们的家人朋友没入了黄土,也一同埋葬了他们曾经幸福的生命。

    天冬长成了一个大孩子,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眉眼间全是忧愁,让阳九莫名地心酸。这个孩子,也是吃尽了苦吧。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阳九的问题听上去有些冷漠,好像是素不相识的人话里行间的故意试探。然而没人能体会,她有多么渴望天冬一直是幸福快乐的。

    天冬回答:“我去过漠北塞外,去过南国大理,去过东海蓬莱,去过西域神庙。我这两年几乎把大江南北走遍了。”

    阳九想象着他所说的地方,觉得天下很大,她可能一辈子都走不了那么远。“那些地方一定很有趣,你应该开心才对,你去过那么多有趣的地方。”

    天冬听了,嘴角又勾起那种凉薄的笑容来。阳九却看出来他不是真正的开心,他的笑很苦涩很让人心疼。

    望着他惨白的脸色,阳九忍不住问:“你病了吗?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虚弱。我记得你原来比现在结实多了。”说着她忍不住看向天冬羸弱的肩膀。

    天冬回答道:“我不是病了,我是心死了。”

    阳九愣了愣,她想起金水村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是阴雨之后的晴空,朗照得别人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快乐起来。

    他的心死了,他的人也好像是坟墓中的孤魂野鬼一样,没有温度没有悲欢,无论多么耀眼的太阳都无法使他的脸色变得红~润。

    心死了,原来这么可怕。可以让一个稚~嫩少年一下子失去生气,成为一具枯骨。

    阳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开口说道:“你的人还活着,心怎么能死!只要你的人不死,心也不会死。你摸~摸~胸口,里面的东西是热的是跳的,你怎么可以说它死了呢?”

    “我的人也要死了。”天冬淡淡地说道。

    阳九的指甲扣进手心里,她不禁喊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中毒了。”他说着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这个地方叫落云坡,在栖霞山的半山腰。是武林盟为了招待参加试剑大会的江湖豪杰,专门辟的一座园林。可是我却不是被他们请来的,我是被武林盟囚禁在这里的。”

    听到“武林盟”三个字,阳九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涌动翻滚的热血。“武林盟?你为何会和它扯上联系?!”

    他无奈一笑,缓缓回忆道:“还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师父出去云游已有半年。一天,我接到了师父的书信说是让我去找他,我便从金水村离开了。”

    “师父让我去济南,我去了却没见到他,见到的是另一封书信,让我去另一个地方。接着我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收到一封信,就好像是有人在做恶作剧。我在书信的指引下,去过漠北、去过南疆、去过东海、去过西域。结果都是一样的。”

    阳九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

    “我也在想为什么,可是没人告诉我。终于,我来到了迷蝶谷。你一定还记得迷蝶谷吧。”天冬说着,转头望了望阳九。

    阳九点点头,道:“迷蝶谷,是传说中金针鬼手仙的迷蝶谷吗?我记得葛老儿当年提过一句,‘阎王无情,金针断命’。”

    “对呀,就是那里。但你绝对猜不到我遇见了谁。”他轻轻说道,忽然笑了一声。“我见到了迷蝶谷的主人鬼手仙!”

    “这很奇怪吗?”阳九不解。

    天冬接着说:“鬼手仙在江湖上行~事诡异,救一个人便要杀一人。他相信这样便不算抢了阎王爷的人,阎王爷便不会怪罪他,会让他长命百岁。他果然活了很大的年纪,七十多岁了,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头发,脸皮红~润润的像个年轻人。鬼手仙的八十八根金针,据说能够帮人改换经脉打通阻滞,但是我见到他时,他的双手却被人齐腕砍掉了。”

    阳九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在邀月楼上的经历,她也是差点被剁了双手的人。她有些感伤地叹道:“手没了?手没了那金针还怎么使?虽然说他行~事怪异了一些,可是那个剁他手的人更是狠毒!”

    天冬十分赞同地晗了晗首,又轻轻说:“手没了,鬼手仙也不再是鬼手仙了。可是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报仇,他还有弟子来着。他一共有七个弟子,但是被他自己打死了三个,剩下的有一个叛逃出了迷蝶谷,三个跟他一样被断了手。九姐姐,你知道我师父最厉害的医术是什么吧?”

    “是针法,不用药石只靠施针就能治好病人。”阳九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葛老儿与鬼手仙……?”

    天冬失笑道:“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师父竟然就是鬼手仙叛逃的那个徒弟。鬼手仙找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他自己回去的。”

    阳九失神地喃喃道:“谁能想到呢?葛老儿那样的来头竟然甘心隐逸于金水村,做个普通的郎中。”她望向天冬,“后来如何了?你见到葛老儿了?”

    “我没有见到师父。那砍掉鬼手仙双手的人,根本不是鬼手仙的对头仇人,他或者说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找到我师父。师父他仁心仁德,当年他叛逃也是因为反对鬼手仙杀人的行径。他听到迷蝶谷有难,割舍不下旧日师徒情分,就急忙返回了迷蝶谷。谁料这一来,就是自投罗网。”

    “葛老儿呢?难道他已经……?”阳九简直不敢想下去。

    天冬动容道:“我到达迷蝶谷的时候,师父已经被人带走了,我不知道他的生死。鬼手仙得知我是师父的徒弟,竟也不提报仇雪恨的事情了。他带我进了迷蝶谷的禁地,把他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还将他毕生研究的医书和断人生死的金针一并交予了我。我成了迷蝶谷唯一的嫡传弟子。没想到我这个七八岁就没了父母的孤儿,竟然也会有一天得到奇缘,跟着偌大的江湖武林惹上联系。”

    “也许我们从来都在江湖里面,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阳九感喟道。

    天冬听完也叹息了一声,接着讲道:“我一心想寻回师父,但是迷蝶谷所有人都不知道师父是被谁带走了,在他们的印象里,师父也从没和谁交恶。我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年前回到了金水村,谁知道……”他的目光落在阳九身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阳九垂了垂眼睫,扶上他的手背,安慰道:“逝者已矣,不必多说了。我若不是因为在山上迷路,困了一天一夜,恐怕也早死了。我现在谁也不想了。”

    真的能谁也不想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话不过是拿来自欺的,只不过谁也不会戳穿,那样太残忍了。

    天冬沉沉地吸了口气,决定把故事讲完:“后来我来到江宁打探消息,这里素来贸易繁盛,江湖人也多,我以为在这里会打探到什么消息。但是我却被武林盟的人盯上,他们把我关在这里,逼我交出师父给我的宝物。

    当时我手里除了师父的信没有别的,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些信吗?除非秘密就在信中。

    我这才意识到,师父他老人家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会深陷险境,所以就引着我天南地北的走,为的就是避人耳目地把秘密交到我手上。

    只可惜我还是被擒住了。”

    阳九半响才回过神,眼眸一动,悄然压低了声音:“既然说这是武林盟的地盘,那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岂不是会被人听到?他们要是逼你交信怎么办?”

    天冬狡黠一笑:“他们不会拿到信的,真正的信我早已毁了。信的内容记在我脑子里,他们拿不走。我说的事情,他们兴许早就知道了。”

    阳九想起,天冬一向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他说的倒不是自夸。

    天冬抬手指了指四周,悠悠说道:“况且这里也没有隔墙之耳,他们并不需要看守我,这是我作为人质的一点点要求。”

    阳九苦笑着,替他接着把没说的话说:“武林盟为了逼你,就给你下了毒,而那□□制约了你的行动,即使不派人看守你也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天冬点点头,笑道:“这□□叫‘千日醉’,服者精神涣散四肢乏力,长期服用不但上瘾,服用超过半年这个人基本上就算是废人一个离死不远了。”

    他服药恐怕将近一年了吧。

    说实话,阳九这时有些恨天冬,他把死说的那么直白,一点期待都不给人留。

    “这毒连你的医术也无法自救吗?”阳九不甘心地质问他,他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

    天冬眼睛亮了亮,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快乐的事情来了。他可真奇怪在这么悲哀的时刻还能笑出来。

    只听他问:“九姐姐,你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什么吗?”阳九一怔不解其意,却听天冬缓缓说道:“你说过‘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我中毒已深,天命是不可违的。

    但是我的死还是有一些价值的,我让武林盟找出屠村的凶手,然后我就把东西交给他们。如今就看他们能不能赶在我死之前查出真~相了。

    九姐姐,我知道,其实这件事情一直郁结在你心里,你不是不在意,你只是装的太坚强。你这样强势小心嫁不出去啊……”

    “够了。”阳九冷眼看着他,“你觉得你很伟大吗?我不想听你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教训我,你比我小,你是我弟弟,永远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莫天冬,你给我记住!”阳九气愤地抓~住他的领子,“我没有死,你也别想死在我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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