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应钟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的很伤人。至少阳九很介意。

    “我觉得你不是良家女子啊。”他说出这句来时,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和花楼中打诨插科的狎客们没什么两样。阳九觉得自己的心肝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着,明明很疼却还要贱兮兮地陪笑,她使劲咧了咧嘴,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她可以忍受别人把她当成奴才呼来喝去,她也可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个承受屈辱的人只不过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一个化身——贱民杨九。

    可是他偏偏说了这样一句话,嘲笑的是金阳九。她却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在金水村的时候,她因为大龄未嫁被人耻笑没有妇德,可当时的她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庸俗无知。后来的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重又遇到那时候的场景,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任性洒脱了。

    原来一个人的勇敢无畏,不是因为他的内心有多么强大,眼界有多么宽广,而是因为灵魂深处总有那样一群人,在默默地为他守护着一个归宿——我们管那里叫做家。

    现在她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没人保护她了,所以当别人撕开她的伪装毫不留情地伤害她时,阳九会怕会伤心会无助。

    阳九不会开玩笑,她听了这句恶意满满的调侃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她是个卑微的人,她此刻只能懦弱地别过头去,不去理会他,不去看他可恶的嘴脸。

    阳九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一端,看到干草堆上躺着尚在昏迷的小霸王。

    “豆豆,他醒过吗?”阳九倾下~身去查探小霸王的脉象,有些懊恼得嘟囔道:“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点气色也没有。”

    泽应钟可能是感觉到了阳九忽然而来的怒气,他好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想看出什么端倪。然后他就看到了阳九像个医者一样,给杂草铺上破棉被下的少年诊脉。

    他惊奇地眨了眨眼,“你会医术?”

    阳九没有理会他,她正从豆豆询问着小霸王这两天的情况。豆豆说他们一直是按着疗程给他熬药的,他没有发烧过,只是一直不醒。

    小霸王的脉象平和,身上的伤势也一天天好转,可就是一直没睁过眼。阳九这半吊子的医术,实在是看不出结症所在。看来还是要送他去找大夫啊。

    “泽少,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阳九此刻想到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泽应钟本来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很是不悦,听了她没头脑的一句问,随口便拒绝道:“不借。”

    阳九叹了口气,又问道:“泽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泽应钟神色倦怠地抬了抬眼皮,冷冷说道:“明天。”

    “能再缓一天吗?”阳九面色犹疑,她知道泽应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是有机会总要试一试的。她明天要带着小霸王去城中看大夫,至于钱,她觉得医者仁心,应该可以让她赊欠两天吧。

    泽应钟皱了皱眉头,他从不跟人讲条件的,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荒唐的庙宇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间,阳九那在期待与无助之间小心挣扎的语气让他有些动容。

    “你要干什么?”他淡淡问道,黑暗中的脸孔让人看不清。

    阳九惊喜地瞪大眼,几乎是脱口而出:“带这个孩子去看病!”

    兴奋中,她的目光矍铄,脸颊染上淡淡的嫣红。泽应钟夜视极好,即使在昏暗无光的情形下,他也发现了阳九的欢快。看着这样喜怒形于色的阳九,他的心里也很舒坦,毕竟没有人愿意整天对着一副唯喏虚假的面梗。

    他很自然地走近,问道:“这孩子怎么了?”话里行间似乎是默认了阳九请求的事情,他此时此刻的语气好像是在和阳九商量着……家里事。

    阳九愣了愣,泽应钟突然的热情和关心让她有些惴惴不安。她有些不自在地回答道:“被人打坏了。吃了半个月的药,也不见睁眼。我想着在走之前送他去看看大夫。我不放心。”

    豆豆虽然年幼却也在他们的谈话之中听出了端倪。他虎着脸拉住阳九的胳膊:“小娘子,你去哪里?”

    阳九叹了口气,这群孩子越来越依赖她,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遇到她之前,他们也一直活得好好的,阳九时常自责地认为,也许因为自己他们才会遭遇这么多的变故。

    “她要跟我去远处跑一趟腿,等到回来就挣了大钱了。”没想到一旁地泽应钟却替阳九解释起来。

    小孩子很是单纯,在听到“挣大钱”几个字后,他们明显很是兴奋。阿根阿宝扑到阳九怀里,满心欢喜地问:“小娘子,这是真的吗?”

    阳九笑笑:“真的。”

    是夜,孩子们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距离小虎的死亡已经有半个月了,他们终于从阴霾中见到了一缕阳光,然后很快他们就会忘记死亡的悲痛,重新欢欢喜喜地做他们自己。人是很健忘的,这一点对于这些爱恨模糊无知懵懂的孩子来说,十分值得庆幸。

    阳九搂着小巧儿躺在草堆上,其他几个孩子挤在她身边,就这样甜甜美美地睡去了。至于泽应钟,他本来就是江湖人,幕天席地早就习惯了,找根舒服点的树杈,便是一夜。

    第二天,阳九很早就醒了。她安排好孩子们,背上小霸王决定去找大夫。泽应钟一直没有露面,等到她要出门了,他才不知从那里突然冒出来。阳九知道他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着自己,他这个人不会真正的相信谁。

    阳九看起来是个大个子的女人,但实际上她很瘦很瘦。背上背着跟她自己差不多重的小霸王,她一声不吭,任凭汗水默默地浸透背心。

    然而泽应钟还是嫌弃她走得太慢了,他好几次走到阳九前面,然后冷着脸回头看她。最后泽应钟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很是粗~鲁地把小霸王从阳九背上卸下,然后负在自己身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脚步稳健地行了起来。

    泽应钟内力深厚,脚步轻~盈,他虽然背着一个人,但是仍然能把阳九远远甩下一大截。阳九气喘吁吁地奔跑追赶,一直跑了四五里路才终于到了城里。

    但是泽应钟却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因为这里不是医馆,而是一座很大的府邸。更让阳九吃惊的是,泽应钟踹开门,堂而皇之地就大步走了进去。

    “泽少,这是哪儿?”阳九问。

    泽应钟淡淡地回答:“一个朋友家。”

    “可我们要去医馆啊。”阳九好心提醒。

    泽应钟却说:“我这朋友医术不错。”

    阳九:“……”

    府里好像没有什么仆人,泽应钟驾轻就熟地带着她穿过影壁回廊绕过珍奇花草丛生的大花园,不多时便来到了一个小桥流水的书斋前。阳九也终于见到了他口中的朋友。

    这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他的面容儒雅俊秀,一袭青衫透着书卷文气,腰间别着很多零零散散的挂饰和锦囊,右手里握着一支笔,左手捧着一本书。他坐在书斋里,泽应钟站在门外。

    许是读书太多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中总带着一股严谨和固执,他看到泽应钟,皱了皱眉头道:“你为何又来了?”

    这语气在阳九听来绝对不是友善的,甚至是带着些厌烦的。这真的是他朋友?阳九很是怀疑。

    然而泽应钟竟然也冷着张脸,硬生生地跟他讲:“治病。”

    “你要死了?”这个人闷头看着自己的书勾勾画画,头也没抬。

    “不是我,是我背上的孩子。”泽应钟站在门外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这个人脸色丝毫没有变化,淡淡地说道:“我很忙。”

    阳九没想到这么随意的理由竟然就是这个人赶人的借口。她迷茫地望了望泽应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把握。

    泽应钟笑了笑:“你救了这个孩子,我就答应再跟你赌一次。”

    这时书斋中的人影顿了顿笔,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泽应钟:“当真?”

    泽应钟挑了挑眉,轻轻笑道:“那当然。”

    于是就在阳九还没搞清楚状况时,这怪人就已经把小霸王带到了一间屋子,闭门诊治起来。

    二人站在院子里,一个无所事事地背手望天,另一个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终于阳九还是忍不住探问道:“那个泽少,他真的靠谱吗?”

    泽应钟把视线挪到阳九脸上,看见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放心,老樊很靠谱,但是跟我比就差了那么点儿。”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阳九的脸一下子变得更苦了。比泽应钟还要不靠谱,那也太危险了吧,阳九怎么能放心把小霸王交给这样的人。

    “泽少,他们什么时候出来?”阳九已经焦急无比了。

    “不知道。”泽应钟看到了一块儿不错的草地,很是随意地躺了上去。他舒舒服服地闭着眼,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梦话。“毕竟他那医书一时半晌也翻不完……”

    什么?!阳九一听就傻眼了,哪里会有大夫边治病边翻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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