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子很是古怪。

    薜荔藤萝、芍药牡丹遍植院中,假山怪石错落有致,花墙回廊掩映曲折,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峰回路转的妙境。但是那苍衣小厮带着阳九转了几圈,阳九就发现了几分不对。这里的格局布置就像是个迷宫一样,让人分辨不出南北东西。

    阳九刚刚迈进这里时,就发现宅子里竟然看不到下人。她原本还纳罕这样大的府邸怎么会没几个人看宅护院,原来是根本不需要。这府院的建造必定是利用了奇门遁甲之术,寻常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此时细细想来,这座府邸还真是诡异得有些瘆人。

    小厮三十来岁,一张国字脸却不苟言笑,一路上沉默压抑的气氛让阳九很是局促。他毕恭毕敬地将阳九带到一个独院中,推开了一扇门,把她请进了装潢华美又不失雅致书房里,然后他自己合门而出。这人也是个怪人。

    门扇一关,金阳九刚刚的锐气瞬间萎靡了下来。原来过惯了仰人鼻息的苟且生活,再想找回曾经那份意气风发的骄傲神情竟然会这么艰难。是的,她刚刚的坚强决绝都是装出来的,她早就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阿九姑娘了,可是她得装得厉害一点。

    泽应钟这人,是个纨绔性子,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阳九。阳九不相信他这样的高贵人物会乐意跟他们一文不名的贫民做交易,她也不相信泽应钟会遵守诺言救出天冬。

    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诺千金的好名声是做出来收买人心的,她一介草民既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那口头的约定对于泽应钟来说就是若有若无的。

    所以她要站起来,站到和泽应钟一样高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伪装有几分故弄玄虚,也要让他明白她金阳九也不简单,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不能随便愚弄轻视她。世人都有欺善怕恶的本性,她虽然是只纸老虎,但是也能装出高傲的姿态,这样她才可能和泽应钟谈条件。

    现在她谈成了,她需要见到天冬,她有好多事情要问他……

    阳九茫然地扫了扫四周,脚步却忘了挪动,只是呆立在门口处。

    静,好静……

    寂静吞噬了一切,阳九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响。孤独包围着她,她忍不住蹲下~身来抱住自己,眼神怔怔不知道望向何处。

    郁积已久的复杂情绪,在这空旷无边的孤寂中,化成了一只可怕的怪兽,狠狠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墙。她觉得自己需要哭一场,可是怎么眨眼都挤不出一滴泪来。

    她安慰着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天冬了。问清楚《鬼手三篇》是怎么回事,很快就能救他出来了……”寂寞让她觉得绝望,然而只要想一想天冬,她便又重新燃起希望了。

    阳九知道自己不能再消极下去了,撑起精神铺纸研墨,笨拙地拳握着笔杆,按照脑海中的记忆,画起了金水村的格局图。

    她的右胳膊不好使,极为艰难地用左手托着右腕,画画停停,废了数十张白纸。终于完成了。

    她看着纸上干瘪的笔画,想起了久别的阡陌田野的乡人和遍野飘香的桂花。恐怕现在只剩下满目荒凉了吧。

    阳九拉开门见到那个苍衣小厮一直站在门口的样子,她很客气地说道:“小哥,我的地图画好了,麻烦给你们主人通传一声。”小厮仍旧什么话都没说,十分冷漠地走开了。

    阳九轻叹了口气,她有些紧张。漫长的等待过后,只有樊南生一个人出现了。

    “阳九姑娘,可要用午膳。”樊南生抬头望了望太阳,很是自然的招呼她,仿佛丝毫不记得阳九翻过脸。

    阳九却心存芥蒂,她虽然不喜欢为难人,但是也是很容易记仇的,她冷着脸,目光在樊南生背后逡巡了片刻,仍是不见泽应钟的影子。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呢?”

    樊南生回答道:“跟你在一起的不是还有几个孩子嘛,他去接人了。在等等才能回来。”

    阳九十分讶异,动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泽应钟想着拿这些孩子来威胁自己吗?

    樊南生也是一副无奈的表情,朝阳九抱怨道:“那家伙说要帮你把后顾之忧解决掉,就决定把那些孩子放到我这里。天哪!我哪里会看孩子!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阳九麻木地笑了笑,心中觉得自己很可恶,她本来无意,却又把那些孩子牵扯到了自己的恩怨里。她还真是个可恨的人啊!

    樊南生似乎看出来阳九的担忧,想要安慰她。“他本来不用亲自去的,但是他怕我的手下去了会吓到他们。他说自己起码和孩子们打过照面,不会让他们太过害怕。”

    但是阳九还是心事重重,她心中是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无奈。她此刻很是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所作所为,又会带来哪些她不愿看见的事情。

    樊南生很是兴致勃勃地拉着阳九到了饭厅,让人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肉。然而阳九看着这些珍馐佳肴,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真的很有钱。”阳九忽然开口。“这满桌菜色比仙客来还要好,其中花费足够我们这些贫贱的人过活一年了。”

    樊南生皱了皱眉头,觉得她说这话很扫兴。他撇撇嘴很是委屈地说道:“你何必这么敏感呢?江湖人讲究豪侠任气,一掷千金。我作为东道主款待客人的时候也不能太过寒酸可怜啊。”

    阳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无礼,自嘲道:“人穷志短,见识也短。此生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酒席,我有些大惊小怪了。我是个粗鄙的人,糟蹋了你的好心,你别见怪就好。”

    若是这话从泽应钟嘴里说出来,樊南生肯定认为他是在给自己甩脸子。但是阳九很坦然很诚恳地说着那番话,她确确实实是在忏悔在自责。但是她说出那些,非但没让她显得卑微低贱,反而让人生出一番怜悯哀伤。

    樊南生摇摇头,执起清透如玉的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你这个人啊。我还真是难以把你做一般人看待。你麻木无神的眼睛里,藏着让人心疼的哀伤,我很好奇你的故事。”

    阳九盯着白瓷杯中醇厚如蜜的酒浆愣了一会,然后她毅然地伸出手,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入喉的辛辣呛得她眼圈发红,这酒果然很烈。

    “樊先生有心了。”阳九尝出了那酒里的味道,油然生出一分感激。

    樊南生心领神会,随口念起一段歌谣:“一味当归补心血,去瘀化湿用妾黄。甘松醒脾能除恶,散滞和胃广木香。薄荷性凉清头目,木瓜舒络精神爽。独活山楂镇湿邪,风寒顽痹屈能张。五加树皮有奇香,滋补肝肾筋骨壮,调和诸药添甘草,桂枝玉竹不能忘。凑足地支十二数,增增减减皆妙方。”

    “五加皮酒,对你的手臂有好处。”樊南生很是开怀地说道。“我听阿泽说,阳九姑娘给那个孩子号过脉,我想姑娘必然是懂得一些医理的。不知道姑娘师从哪位名师?”

    阳九轻笑,这是来套话了。“只不过是跟着一个游方郎中认了些药材。樊先生的酒酿得好,我想再多喝两杯。”

    樊南生也不再追问,很是识相地给她添酒。“多喝几杯也无妨。”

    阳九一杯两杯地喝着,很快两只眼就蒙上了水雾,迷离起来。阳九其实不喝酒的,但她今日心血来~潮很想试一试酒的滋味儿。那看似柔和的液体很苦涩,但是喝多了,她却迷恋起了那种辛辣刺激的味道。这古怪的体验实在让人上瘾,她终于知道酗酒的滋味了。

    酒是种好东西。阳九很喜欢它的味道,但是她也有不满。古人借酒浇愁的说法明明是错误的。她非但没有感到快乐,反而觉得悲伤像悬而欲决的洪水越来越汹涌,汹涌地拍打着她的心脏。是以她觉得很不满。

    她忽然放下酒杯,不再灌自己。她迟钝地抬头瞪着樊南生,“你怎么不喝?”

    樊南生知道她醉了,便说道:“你喝醉了,我就不能再醉了。我们两个都醉了便没人管我们了。”他这话明显是骗人的,但是阳九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阳九醉酒后跟别人不大一样,她不是发疯大喊,也没有倒头就睡。她喜欢瞪大眼睛直勾勾冷冰冰地盯着一处,像是在思索什么一样。然后她就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你们这些人,也会有不顺心不如意的地方吗?也会有求而不得,无能为力的时候吗?”她眼里含~着凄然的光,喃喃着,像是在问樊南生又像是在自语。

    樊南生好奇地打量着她,认真地回答道:“当然了。每个人都不是神,每个人都有必须尽全力才能争取到的东西。”然后他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求而不得无能为力?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阳九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我谁都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他们都走了,就抛下我一个人,我心里很难受……”

    樊南生扬了扬眉头,刚想开口再问下去,却见到泽应钟走进来了。

    “金阳九,那些孩子要见你。”泽应钟便往里走边喊道。

    这一声吸引了阳九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看见泽应钟,呆滞的脸上忽然有了动容。她愣愣地盯着他,嘴一撅,泫然欲泣的模样。

    泽应钟古怪地望了樊南生一眼,樊南生解释道:“她喝醉了,刚刚一直在酒后吐真言。”泽应钟埋怨地瞪了瞪樊南生,责怪他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阳九却知道自己并没有醉,她甚至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阿阳,你说过会保护我的。”阳九朝着泽应钟说话,嘴上叫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她不喊不叫,声音轻轻地像极了梁上飘荡的蛛丝,表情隐忍而哀伤,似乎在独自承受着别人无法触及的伤痛。“你说过会记得我,可是你骗了我。别人可以骗我,但是你怎么可以骗我?”

    本来泽应钟不讨厌醉酒的人,尤其是醉酒的女人。可是他现在却厌恶极了金阳九这副醉象,比她平时的样子还要让他厌恶。

    金阳九平时就呆呆愣愣的,索然无趣。此时醉酒的她,既不像月娘的妖~娆多情,也不像谢晓燕的娇嗔俏~丽。她太安静,太固执,太冷清。她的表情告诉别人,她心里堆积的伤感明明是大厦将倾,可她偏偏忍耐着不发泄~出来,别人看了都替她感到憋闷难过。

    泽应钟不满的是,为什么金阳九要那么一副委屈苦涩的面相看着自己,仿佛他泽应钟欠了她什么似的!

    “老樊,你看着处理吧。”泽应钟把金阳九交给了樊南生,他自己心烦意乱地转头就走。

    然而阳九却忽然上前去拽住了他的袖子。泽应钟脸色阴沉地回过头来,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金阳九。

    可是金阳九祈求着,死死地不肯撒手。“阿阳,阿阳,别那么快就离开,陪陪我吧,陪陪我吧……”

    泽应钟有一次有了挥舞拳头的冲动,额上青筋跳动,他有些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你这疯子,快松手!我不是什么阿阳,看清楚,我是泽应钟!”

    他凌厉的气势吓得阳九缩了缩身子。她迟缓地转着眼睛,又将泽应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最后极为不满地撅了撅嘴,固执道:“骗子!你就是阿阳,你就是谢乾阳!”

    泽应钟的脸色瞬间冷凝了,他的眉心越皱越深,眸中闪过一道光——是杀气。

    他毫不客气地扼住阳九的脖子,幽幽问道:“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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