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猎豹身姿流畅华丽,在冰雪里穿行的动作叫人胆战心惊。他很快就带着两人兜了回来。所幸海德方才流的血多,但伤势却并不重,已经在短暂的休憩里痊愈得七七八八了。倒是阿比斯驮着的阿米莉亚,一靠近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待歌德夫人心惊胆战地把披风剥开后,她整个人已吃惊得说不出话了。

    “怎么会这样……阿比斯,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她吗!”歌德夫人气急,起身去储藏物资的地方找了草药,一回头就见小儿子哭成了泪包,抖抖索索地边嚼着新鲜的草药边打嗝;而大儿子……大儿子早已满眼鄙夷地躲一边去避血腥味了,即便刚发作过的他这时闻血腥味并无碍。

    ……这个傻儿子。歌德夫人冲过去把小儿子的嘴掏了个干净:冬月见草是能直接上嘴嚼的吗!

    她又急又累,气得不行又想笑,撸起阿米莉亚的袖子准备找伤口,却发现她的皮肤光洁得连一处伤痕都不曾有,但脸色又确实是失血过多的模样。

    歌德夫人面色一僵。海德的话说明了这些血并不是别人的。她还记得刚才所见的特异景象。

    透支了魔力吗?傻,真傻啊。真是太傻了。唉……

    “母,母亲大人,父亲……大人……为什……”昏迷中的少女发出了极低的梦呓。她体温低,歌德夫人心疼地把人抱怀里时耳朵贴近了她的嘴唇,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零碎信息弄得胆战心惊,“为什么要……关……不……瑟希亚……不要……关我……”

    啊。大小姐她……见到了啊,那间密室。

    歌德夫人心疼地搂住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右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在阿米莉亚发出了小猫般破碎的啜泣时,眼底一片柔软。当年的事,查尔斯老爷确实是因为那事恨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阿米莉亚那时候还太小,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一直被瞒得很好。在选择让她在索菲亚夫人的房间里藏身时,她心底里就有预感会有这一天了。

    真像啊,和索菲亚夫人真像啊。她闭上了眼。那种奋不顾身的,温柔又耀眼的特质……当初在她所爱病逝后,向回不去家族被世人所唾弃、带着两个孩子生不如死的自己伸出援手的夫人,笑容温柔得让月光都能失色的索菲亚……

    “别哭,索菲亚。”女管家轻吻了少女的额头,“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海德侧身看了这边一眼,叼着阿比斯的衣角拉不动,一爪子拍在弟弟脑袋上:“睡觉!”他说着,在阿比斯委屈的小眼神里吹熄了摇曳的油灯,但自己却反而在所有人都入睡后失眠了。

    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有着华丽皮毛的黑豹翻了个身,重新恢复成了有着蜜色肌肤的青年。他起身披衣而出,无声地往洞窟出口处走去。和满脑茫然的弟弟阿比斯不同,他很清楚在大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到底有多危险,光明神教的变本加厉源于抵挡不住的式微苗头,以及……身体里这份超出了承受范围的,庞大到可怕的力量和记忆。

    过去的呼风唤雨于他而言并无意义。有着深爱自己的母亲,有个笨得不行的可爱弟弟,视同亲妹的大小姐也很好……能在冬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对他来说,是件相当幸福的事情。而力量……它能给予守护,也能带来毁灭。能再度苏醒于世到底是好是坏,他直到现在也仍旧分辨不清,只是忧悒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阿比斯的苏醒,将比自己更痛苦。

    还有以西的那座高塔……青年冰冷的金眸在夜色里熠熠发光,看着倾泻的冰雪终于失去了后劲。

    不知过去了多久,海潮般扑簌而下的冰雪终于完全停下了脚步,暴风雪也停了。

    积蓄着浓重压抑感的乌云开始缓缓淡去,繁星与明月从里头钻了出来,天空也从幽深一片的黑慢慢褪色成了暗含光华的墨蓝,并奇迹般间在逐渐转化成紫蓝色的同时,极富层次地染上了极尽绚丽的金与红——

    太阳缓缓升了起来。

    在长子守望着的歌德夫人等三人栖身的洞窟里,它只是小片安稳的白和亮棕色光斑,而在一夜之间落成的新雪原上,阳光是格外刺眼的。它跳跃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冷的洁白上,和温度一起刺痛了小半个身体被埋在冰雪里的汉娜的脸。这使得被冻得够呛也累得够呛的年轻女人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嚏。然后她紧蹙着眉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被过分洁净的雪地刺得立马又阖上了眼。

    “帕库拉?”她半闭着眼小声喊了一句,在发现没有回应之后,这年轻女人像突然被惊醒般睁大眼三两下就从雪里头爬了出来,然后她疯一般抿着被冻成了紫色的唇刨起了地,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双手笨拙地扒着地——

    一清醒过来她就想起来了。昨晚两人本来是闹着别扭的,可雪崩来得那么突然,要往地势高的地方跑已经来不及啦——那混账小子先把她托上了树,两人还没来得及多爬几下,那要死人的祸害就从头顶压了过来!

    怎么挖都挖不到。她现在手头上要是有把铲子就好了。不,铲子那么硬,会把他弄伤的吧……人到底是被雪埋在哪儿了?

    汉娜的动作越来越钝。在挖出了一整个和自己等高的坑、手也麻得简直不像自己的之后,她终于慢慢地哭了,哭得没有一点表情,眼泪一落下来就立马结了冰。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个颇有野心的小女人想要变得有钱有势,为此要把原本主人的命踩在脚下以求上位都绝不在乎,但她不想做个孤零零的孤家寡人,以后吃了苦头也没处说去,还要被人说“这就是那个害死了全家的汉娜”呀!

    这女人现在还并不知道,她这狼狈的模样全都落入了神父和他仆人的眼底。克里斯顿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就直接从雪松上跳了下来,叫皮埃尔拿上东西赶紧开路——他可不想在这种状况下被被汉娜注意到乃至纠缠上。要是他什么事都没有也就算了,但现在自己身上还负着伤呢,皮埃尔可是要给他拿着东西的,万一被缠上了自己还要不要走了?现在这情势,离开得越早越安全!

    心里暗暗做下了决定的克里斯顿对隐约从雪地里传来的哭泣声充耳不闻。他看着正把东西捆在雪橇上的小仆人还有不知道什么之后才能走到边际的雪原,不耐地叹了口气。不必担心自己再被什么野兽追逐倒是个好事,可现在,路标和道路全被毁了,地形大变,现在不是晚上,他也没法儿靠天上的星辰指路……

    “北边是哪儿?”他托托眼镜,略带不耐地小声问皮埃尔,“指南针被抢了……”

    瘦小的男仆立马很雀跃地把方向指给了他看。

    “您瞧树冠就知道了。”小皮埃尔把这一整片从雪地里只可怜地冒出了个头的雪松树冠形状指给神父,“南面就是树冠长得最好的那一面,北面相反,因此……主人小心!”皮埃尔惊慌着大叫起来:汉娜突然厉鬼似地往这边直冲了过来!

    “你干什么——”皮埃尔挡在神父身前,然后被对方疯狂的拉扯抓挠弄得狼狈不堪,“天啊,住手!我不想打女人!”

    “救我弟弟!”汉娜也不管他,面容艳丽不再,只用那双被冻得分外狰狞可怕的手抓向克里斯顿,皲裂流脓的触感划在男人脸上让他感到了一阵阵恶心,“救他,我知道你做得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救救他,救救他……”

    克里斯顿皱起了眉。在他脸色变得更差之前,皮埃尔见事不好就赶紧把人给推开了,这使得神父最终并没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他只是嫌恶地瞪了倒在地上又要爬起来的女人一眼,掏出手帕擦干净脸,然后仔细地把手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擦了个干净,最后把那块布扔给了仆人。

    “把她捆一边去。”神父说着用催促的眼神直瞪皮埃尔,直到那个小仆人拖拖拉拉欲言又止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好了,我们走吧。”他连再看汉娜一眼都懒得看了,“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愿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

    汉娜低低哀求起来。她赌了许多咒许了许多好处,甚至连将来儿女全都任神父差遣都说了出来,但克里斯顿却并不为之所动,他只说了一句话,而那话让她哑口无言——

    “你对劳伦茨家的小姐宣誓过效忠——我惜命得很,也决不愿成为继她之后的第二个傻瓜,你好自为之。”神父说完就和仆人一起离开了。

    前些日子里还看着格外丰润的小女仆此刻就像个被霜打蔫儿了的茄子,只是萎顿着动作机械地挣脱着绳子,嘴里连一句咒骂都吐不出来了。她靠在树上,完全没了弟弟还在时那中气十足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是心如死灰的。

    等到她从雪地里刨出一只还保持着托扶姿势的手,而那手的主人确实是已经彻底冷透了的时候,汉娜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跪趴在雪地里大笑着流起了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送了命的傻瓜!他本来肯定可以活下来的。

    这女人就像个鬼魂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沿着神父和他的仆人的方向走去——她甚至并没有给她的弟弟摆出一个安眠的姿势。何必呢?要活着走出这片森林,就别想着能把他也一起带出去了。而为他摆好姿势让他阖上眼皮显得体面些也并没有什么用处,积雪消融的时候就什么安详都不会存在了。他的身体只会滚满了泥泞的雪水,像一只腐臭了的烂柠檬那样带着微妙的味道灌进人的鼻子里,又或者在那之前就被什么动物给拖出来吃掉了……

    汉娜慢慢地往前走着。她甚至记不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唉,小姐的衣服还没有洗,家里的地又被野猪坑害啦,老爹说他要攒点钱去买烟草,还有她的小弟弟……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变得有权有势起来。她想要随心随意地穿上和小姐一样的衣服天天换着来,她讨厌一回家就要撅着屁股给那熏人的猪喂吃的,在手里拿着劣质烟草看着不能更掉份儿了,还有小弟,他这么健壮又长得体面,做个骑士老爷要比那些瘦巴巴白得没血色的小贵族好得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汉娜已经渐渐看不清路了。她的眼睛又热又疼,视线里颤动着泪水和刺眼的白,还有衣衫褴褛的自己的鞋尖——它早就被雪水渗透又被冻得冷硬一片了。

    她要回家。这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匍匐在地上喘着气想。她要……

    嗖——!一支箭没入了汉娜的右臂。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在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听见有女人的调笑声由远及近而来,还有疏疏落落的马蹄踩在冰雪里清脆的咯嚓声。

    “这猎物是我的!”来人的声音又娇又媚,衬得整片森寒的雪地都在一瞬成了甜蜜的糖霜,“亲爱的,我们运气可真好,一出来没多久就……哎哟!”那女人惊叫起来,“这是个人?这……”

    汉娜认得这声音。这是路德维希大公的情妇之一,一位有着美妙歌喉的男爵夫人,也正是当初给她来信的那位——汉娜浑身战栗起来,自己果真命不该绝!

    “求您,救救我……我是汉娜啊,”她像哭又像笑地抬起了红肿的眼伸出手去,看见一大片耀眼的玫瑰色挪了过来,上面晃着金灿灿的光,“凯瑟琳夫人,发发慈悲吧,我是逃出来的,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没了……”

    那团玫瑰色顿时带着金光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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