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莉亚换装收拾的动作并没有丝毫犹疑。她穿起猎装背上长弓,将预先积攒好的事物用粗布一裹,在暗格上敲了两下,把藏在里头的匕首插到了靴子里,然后就侧倚在长窗边看着院子里来回的仆从,在心底里计算起来。她得赶紧寻个空档脱身,不然拖到晚餐瑟希亚过来的时候,就晚了!

    所罗门见此只是轻笑出声,重新回到了舒适的缎椅上,重新为自己倒上了茶。

    茶有点凉,他手轻轻一挥,水面上就重新冒出了白色的水汽。

    “你什么意思。”银发赤瞳的少女蹙眉看他,“撺掇我离开的是你,你倒是要留下来么?”

    “不,不,我只是一片好心,”他轻声笑道,银色卷发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此刻看起来居然有种温和又亲善的神韵,“要是那位主教阁下立刻就发现了你人不在的话,戒严起来,带着马和狗是出不去的吧。毕竟,在火焰中诞生的你,并不擅长幻术,而教廷制造和破解都很擅长……我随后赶上。”

    “哼。随你,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银发赤瞳的少女转过脸去,踩在窗沿上一跃而下,就地一滚,身形如电般在佣人们视线死角快速行进着,很快就顺着长廊摸到了马厩边上;她见着两个圣骑士正拉着家常,勾肩搭背地坐在木围栏旁不挪地儿,而阿比斯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原本有气无力地甩着的尾巴突然在半空中一顿,狗眼朝这边转了一下。

    保持安静!视线对接的一瞬,阿米莉亚对他竖起食指,重新靠回墙壁上,看着开始渲染上艳丽橙色的天空焦虑起来。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瑟希亚早有提防,让他们在这儿坐镇么?

    不行。必须转移视线。她那无法精进的粗浅幻术只会让身经百战的圣骑士立马有所警觉,那就只有用货真价实的危险将他们调开了。阿米莉亚再次对另个方向探出头去,通过契约与青鸟共享的视觉告诉她厨房没人,炉灶里却炖着东西,于是她引导控制着体内魔力成一线状放出,发丝细的赤色魔力散发着炽热的微光,小心翼翼地铺爬在深灰的石头地和棕色泥土上,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一瞬倏然加快了速度融入膛火之中,而后瞬间切断,堆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剧烈燃烧了起来!

    “着、着火啦!”惊慌失措的仆人大喊起来,两个圣骑士立马站起了冲了过去,和许多守着门口的护卫一起,拎起水井旁的木桶就开始往火上泼水!

    “阿比斯,恢复人形!你这样我没法顾你,”年轻的魔女扔给他衣服,一冲到马厩旁就以最快速度解下了爱马的绳子,跨马镫而上,在阿比斯跟个糖豆似的抱着她的腰不适应地转来转去时给了他一个爆栗,攥着缰绳拍了拍小栗马的背部,“多丽丝,好孩子,快走!”小栗马嘶鸣而应,跨蹄而奔,动响俱被掩没在了人们救火的呼叫和喧嚣中,而平民们大多为着可能来临的死亡自顾不暇,没有人有余力去注意领主的住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去林子?”阿比斯脸颊被风吹得皱了皱,话语含糊不清,“方向……”

    “先去乱葬岗,我们在那先躲一段时间,瑟希亚和你母亲都不会猜到我在那的。”阿米莉亚冷静道,“好在当初准备好的药还存着一半,现在的话能救多少是多少,用完就走。只是阿比斯,我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定,万一被人发现了,你可能也会和我一起被人们追杀。”

    “不怕!”仍皱着脸的黑发少年被风刺得紧闭着眼,拽紧了她的衣服下摆,“跟着,主人!”

    阿米莉亚笑了起来。周遭景象迅速变动,低矮的土木房屋参差不齐地迅速模糊成灰暗的色块,直到眼前之境化作了一片染着鲜血的棕黑色土地,未被尸体填满的数人深的大坑中,爬满了老鼠和蛆虫的尸体发出阵阵腐臭,仓皇的鬼魂们蹲在坑底空洞地盯着勒马而停的银发少女,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涌动着,每双眼睛都饱含着空茫和挣扎,以及对鲜活生命的垂涎——他们已经认不得她了,眼中只有贪婪。

    阿米莉亚眼中露出了不忍。太惨了。即便死也不得安生,低等神官把戏不多,倒是能把那些不甘而死的怨魂压制在坑底,让他们无法伤人,但也不能自然消散……

    虽然讨厌所罗门,但他所说的目的,倒是在此时此刻头一次让她有了认同之感。不管怎么说,原教教义尚算温和,后人的心血被篡改成了这个鬼样子,是个人都要不快的吧?

    吱吱。不知是哪只老鼠先发出了叫声,在这暮色骤然切换入夜的瞬间,阿米莉亚只见眼前突然涌出了一整片双眸猩红的硕大老鼠,它们眼发凶光,细碎的吱吱声交织成令人牙酸的诡笑,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整个地面,挟夹着腥臭腐烂的气味扑面卷来!

    银发赤瞳的少女双手一抬,精准控制的魔力瞬间交织成一张艳丽的火网,轰然盖向袭来的群鼠;就在刺鼻难闻的烧焦味发散出来的一瞬,阿比斯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双手指甲暴涨,黑暗中数道腥风闪过,血肉之雨顿时倾盆而下!

    声东击西……这些东西,居然也会算计了!阿米莉亚暗怒,抬手抹去脸上血渍,安抚下受惊的小栗马,指尖绽放如花的魔力变换了个形态,在地面上迅速铺开如蛛网,而后徇魔力波动而去,只听得微风中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痛呼——

    这些玩意,是有人在操纵的!

    年轻的魔女冷哼一声,取下背上长弓,将弓拉至半满,对准了发出窸窣响动的土包就是一箭,而后尘土尽碎,一道黑色身影从中滚出,捂着肩膀处的伤口,恨恨地望着这边。

    “魔女吗。”那个显然是个低阶神官的人吐了口血,阴恻恻冷笑道,“真没想到,劳伦茨居然是有魔女的……我技不如人,自然不敢反抗。倒是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阿米莉亚认出了他,那个顶掉了克里斯顿位置的人。那一天所见之事里,正是这个人走在尸体畔尽说些没用的话,力量的痕迹也很像对那些因为瘟疫而死去的人施下的禁制。她懒得与他废话,抬手又射,这次箭透膝盖而出,对方是彻底不能动了。

    “不是普通的神官吧,你。”银发赤瞳的少女下了马,走到跟前用脚踢了踢他,“豢养老鼠,滋生瘟疫……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男人阴阳怪气地怪笑起来,然后他被阿比斯一掌劈晕了过去。

    “阿比斯?”阿米莉亚挑眉转身,“我在问他话……”

    “不老实。”浑身被鲜血染透的少年甩了甩头上的鲜血,眼神纯真依旧,“这个人,该杀。”

    ·

    像往常一样端着托盘而来的瑟希亚一进门就愣住了,他看见那个即便难过也向来不会表露的少女正抱膝坐在地上哭泣着,背对着自己,颤抖得好像一触即碎的琉璃般,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如此脆弱而无助。

    这不该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年轻的主教美丽的灰蓝色眼眸有些黯淡,伸手要去解开绑缚在脑后的布条:“米娅?你还好吗?别哭了,来吃点东西……”

    他的手被拍开了。满眼含泪的少女拼命摇着头躲避着他的安慰和亲近,坐在地上挪动着往后退时,背脊突然撞上了摆放着器皿的长桌,然后不知道按到了什么,突然瞪大眼含泪凄惨地唔了一声,整个人消失在了视野里,只剩下细长的银锁链铛然委顿在地。

    “米娅!”瑟希亚一惊,冲过去用手四处摸了起来;在敲到桌底有个地方的声音有点空时,他用力一按,一个黢黑的洞口就出现在了眼前——

    他突然心慌起来。

    是陷阱吗?米娅就这么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百种慌乱一时涌上心头,不可抑止。未知的恐惧让他心悸,他知道自己此刻最应当做的是立刻离开并封锁边境,以拦住很有可能已经出逃了的米娅。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去吧,拿起油灯,去探寻吧,那是你不能逃避的宿命。

    这金发碧眼的美貌青年心中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拿起了灯,亦步亦趋地踩在高而窄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探了下去。有人在不久之前来过。他看着墙壁上被拂去的蛛网,心下暗定,把它点着了,而后在视线一转时身体一僵,整个人被愣怔伸出手拽着腿脚固定住了:

    那是两副年代久远的骷髅。一坐一躺,巍然不动,只有空洞眼窝里的阴影和油灯带来的黑影在墙壁上随着焰火跳动着,昭告着人们它们并非幻影。

    瑟希亚僵硬地向前走去,在坐起的骷髅手上,看见了象征着上一任劳伦茨家主身份的戒指,那和另一具骷髅手上的戒指是成对的。没有灵魂的残留。

    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往旁边的书桌和橱柜处走去,开始动手搜寻起来。这个地方一定有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有预感。

    就在他摸索到了一个被数层蜡油密封的沉甸甸的盒子时,背后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咔的一声,瑟希亚抬眸,在石壁上看见床上那骷髅的影子动了起来,越来越近。

    ‘瑟希亚·斯凯普特?’

    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温柔的女声,那曾经是非常令人怀念的久远的记忆,‘你还有脸来劳伦茨家?’

    冷汗自瑟希亚额头涔涔而下,他转过头,惊恐的眼中映出的是一张空洞灰白的骷髅的脸,长裙及地,无风而动,眼眶里亮起了幽蓝的火焰。床边阿米莉亚的父亲仍在坐着,衣冠楚楚,分毫未改,就好似他只是在做一个未竟的梦,而梦剥去了他的肉身。

    ·

    阿米莉亚烧起火,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依偎在爱马多丽丝旁,脸色有点苍白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里怎么也绕不开死一字和神父死不瞑目的面容。

    她杀人了。

    因为怒火攻心,也因为自私和恐惧。在那个神父用嘲讽的眼神忍着痛骄傲地告诉她,瑟希亚大人会为自己报仇,处置她这个邪恶的异端的时候,她心绪大乱,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彻底要了那人的性命。光明神教一直在暗地里扩散和培育鼠疫的温床,而这次的瘟疫是在瑟希亚指点下扩散开来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少女的身体紧绷着,在出去转了一圈的阿比斯回来时稍微放松了下来。

    “兔子!”他献宝似的给她看手里蹬着腿的小家伙们,然后三两下扒了皮毛掏干净内脏,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蜂蜜?”

    阿米莉亚抹了把脸,从包裹里翻出来丢了给他。

    等到一个表皮焦黄的烤兔腿被塞在手里时,她吸了吸鼻子,大口大口地咬了下去,沾得嘴边有了油渍,然后像是要把皮蹭下来似的粗鲁地抹了两下,把脸弄得红了小半边。

    “不难过,阿比斯在,陪你。”恢复了一身清爽的少年半跪在地,双手撑着膝盖,歪头自下而上瞪大眼看她,鼻尖不由自主地又碰了碰少女的脸蛋,“主人难过,阿比斯难过……不难过,要开心!”

    “唔,”阿米莉亚看看他,突然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谁难过了,胡说八道!坐下,吃你的!”她边说边咳得十分辛苦,眼泪都要被从眼眶里呛出来了,话语间全是鼻音,“给我手帕……”

    跪坐在地的阿比斯乖巧地坐在原地不乱动了,艰难地侧着身子把一小片布递给了她。然后他听见少女有点低落的声音伴着篝火迸出的红色的火星,在夜风里渐渐消散开去:“我想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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