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唐宁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她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手里的马缰几乎能握出水来。

    大地在剧烈的震动,黑色的方阵在地平线下逐渐清晰,犹如海啸山崩,长枪林立,刀涛如云。即便眼睛已经被瓢泼大雨遮掩,仍旧能看到那片黑压压的阴云,就像是老人们故事中的魔鬼,狰狞着锐利的獠牙,嘶吼着奔近。

    唐宁仰起头,高呼道:“只是小股蛮军,大家不要慌!”

    “备战!备战!”

    飒爽的军法官骑着马穿梭在军阵之间,传达着长官的命令。士兵们握紧了钢刀长矛,身体在冰冷的大雨里剧烈的颤抖,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他们,对面的这些人远不是长官口中所说的小股蛮军。成千上万的马蹄在山坡上奔腾,掀起了大片的黑泥,敌军以可怕的速度飞速逼近,像是一群嗜血的狼群。

    敌人越来越近,一名四十多岁的老兵揉了揉眼睛,张着嘴巴看去,终于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孔。

    黝黑的肌肤,五颜六色的油彩,森白的牙齿,还有那些以漆黑玄铁制成的半弧弯刀!

    “天!天啊!”

    老兵颤抖着叫出心中的恐惧,手中的战刀登时落地:“那是、那是黑蛮人!是黑蛮人啊!”

    “是黑蛮人!”

    好似一股龙卷风暴席卷而来,士兵们的溃乱一时间无法阻止,人们惊慌失措的狂吼着,任何军纪也无法约束他们。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扔掉了武器掉头狂奔,口中胡乱的高喊着:“是黑蛮人!快跑啊!”

    坚固的阵线土崩瓦解,溃逃的士兵犹如奔腾的江水,浑浊的浪头冲毁了军法官的刀阵。唐宁一身戎装,骑着马奔驰在乱军之中,大雨滂沱而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年轻的女军官声嘶力竭,企图以微薄之力阻挡住队伍的溃散,可是闷雷般的马蹄声将她的声音完全掩盖。她咬着牙,一刀劈翻了一名逃跑的士兵,大喊道:“不要慌!维持阵型,准备战斗!”

    一百多名军法官组成的刀阵被冲的支离破碎,这些因为南宛军省前代太尉的小妾在午睡后一个念头而产生的女军官,每一个都曾受到过南宛最高军校的严格教导,此时此刻,她们的勇气甚至比那些征战沙场多年的男兵还要坚韧。即便是身处在如此不利的境地下,她们仍旧不曾忘却自己的责任,一百名军法官各自为战,眨眼间砍掉了三百多名叛逃士兵的头颅。

    唐宁奔至中军,大声喊道:“我要见魏千总!”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匆忙换上普通侍卫服的魏鹰在近卫营的护卫下正准备逃之夭夭。唐宁大怒下直冲而入,近卫营的士兵一拥而上,唐宁挥刀劈砍,势如闪电的冲了进去,一刀拦在魏鹰身前,怒声道:“魏千总要去哪?”

    魏鹰面如土色,哪里还有大军区统帅的样子,闻言恼怒的喝道:“唐处长!你干什么?擅闯本帅近卫营,你是要造反吗?”

    巨大的呼喊突然震天响起,无数条粗壮的嗓子汇成一道雷鸣平地而起:“蒙哥吉汗!”

    魏鹰闻声险些被惊得从马上摔下来,再无疑问了,这正是黑蛮人的冲锋口号。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对面的这些人不是南岭大山里的南蛮人,而是南海子那边的黑蛮人!

    “快!还愣着干嘛?跑啊!”

    魏鹰大叫着,打马就要离去,他的近卫营纷纷冲上来,护着他就要逃跑。

    唐宁不死心的叫道:“魏千总,此地距南帝城已不到五百里,黑蛮人突然入境,若是不在此将他们拦住,后果不堪设想!”

    “快跑!快跑!往西面跑,那边有瀚阳的屯卫军!”

    魏鹰已经没有时间再理会这个女人,尽管就在昨天,他还很高兴有这个南野军第一军花同行,可是现在,他却恨不得一刀劈了她。

    “魏千总!我们佣兵三万人,就这样不战而溃,你不怕天逐军院的格杀令吗?”

    “妈的!把那个女人给我干掉!”

    魏鹰恶狠狠的喊道,他的近卫营闻声冲了上来,唐宁仓皇逃往军内,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魏鹰的身影。

    狂风呼啸,地裂天崩,挥舞着钢刀的黑蛮人渐渐逼近,三万野战军不战自溃,钢刀,铠甲,旗帜被狼狈的踩在脚下。这只曾经纵横八千里南岭大山,打的南蛮人抱头鼠窜的铁血军队,甚至没能和黑蛮人劈砍一刀,就溃败在对方的声势和呐喊之中。主帅率先逃跑,中军军官对军法处的首领挥动了长枪,一场正面对敌瞬间演变成一场毫无悬念的追杀。

    这是大华建国以来最大的耻辱,南宛军省骁勇善战的英名,将于今日起烟消云散。

    唐宁抬起头来,眼角微微湿润了。她又想起了临行前那名伙房大院新兵的话,她无奈的一笑,低声说道:“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后悔有用吗?”

    “处长!”

    一名军法处军官冲过来,拉住唐宁的马缰,沉声说道:“处长!魏千总逃了,我们已经无力回天了,我们也撤吧!”

    唐宁低下头,看着这名还不足十八岁的女孩子。只见她满面灰尘,清秀的脸孔已被血腥覆盖,肩膀和腰部都有受伤的疮口。

    她们都是出身高贵的女子,这个年纪本该在家中享受父母的疼爱和兄长的呵护,或者已经嫁了人,和三五个互为姐妹的妻妾,一同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然后就因为一口气,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高傲,万里迢迢来到这整个大华唯一对女子开放的军营里,开始她们的戎马生涯。为了不让人瞧不起,为了争口气,她们事事争先,不为人知的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就为了不让别人骂她们一句绣花枕头。而如今,她们终于要为这一切付出实质性的代价了。

    “我是罪人。”

    女军官大声叫道:“处长!魏千擅离职守,不战而逃,和你没有关系!”

    “你不明白。”

    唐宁仰起头,最后一次看向这片布满乌云的天空。透过那低沉的乌云,她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多年不见的父母和美丽安详的故乡。

    “但我不是懦夫。”

    唐宁一夹马腹,策马疾奔,方向与所有人都不同,直直的奔向黑蛮人的方阵!

    女军官愣愣的望着自己上司的身影,漫天风雨中,她纤细的背影突然间显得那么的挺拔高大,就像是一杆能撑开天地的标枪,任凭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都不能使其弯折。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女军官翻身爬上马背,痛哭着追了上去。其他的军法处官员见了,也一个个拖着被自己人砍伤的身体紧随其后。

    那一天,是大华昭乐大帝元年七月初三,南海黑蛮人骤然入境,在黑谷岭和带领南野军回营的魏鹰相遇。千总魏鹰临阵脱逃,三万南野军不战自溃,一路逃亡。除了聪明的逃往西方瀚阳屯卫军处的魏鹰,其他三万人里只有十三个人最后安全返回了南帝城。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却也是磨刀霍霍满心仇恨的军法处法官。至于魏鹰,屯卫军的军官接到了李梁的口信,然后毫不迟疑的在全军面前将其杖毙,而魏鹰所依仗的家族,也没能逃脱被流放的命运。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南宛军人都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在这场耻辱的战役中,军法处的军官们表达出了无以伦比的忠诚。一百二十三名军法处女军官在阻拦部队逃跑未果的情况下,跟随着她们的长官,孤军冲杀向凶残的黑蛮人阵营。黑蛮人见她们是女人,想要将她们活捉,唐宁誓死拼杀,以区区一女子之力伤敌数十,最终力竭,自刎而死。整个军法第二处全体军官全部战死,无一投降。

    在所有人都仓皇逃窜的时候,只有这些向来被嘲笑,被蔑视,被称为南宛军营高级军妓,被称为花瓶和绣花枕头的女人,笔直的冲向了黑蛮人的军阵,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世人昭示了作为一名女子对这个国家的忠诚。

    暴雨终于停歇,干涸的土地开始奋力的吸收水分,连同那些铁红色的鲜血,一同成为了荒草生长的肥料。炙热的阳光在大雨之下洒下来,照耀着每一寸荒芜的原野。无头的士兵们躺在荒野和丛林中,尸体被野兽和虫蚁吞食,只有那些染血的钢刀还在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因为黑蛮人速度太快,几乎是和南野军的斥候兵同时赶到了南野军营。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又再展开,好在关键时刻罗睿队长带着宪兵队阻挡住了黑蛮人的主力部队,才给了大营中部分军官以时间撤退。等到南野军的军官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回南帝城的时候,南帝城以南的十万里土地,已经完全沦入黑蛮人的掌控之中了。

    这些海那边的彪悍异族一把火烧掉了南野军营,然后开始打家劫舍,将南帝城外所有的小村镇夷为平地。粮食被抢夺,村庄被烧毁,女子被奸污,无头的尸体一排排的挂在村口的大树上,浓浓的黑烟燃烧过后,留下的只是一片地狱般的死寂,躲在地窖下得以幸存的孩子爬出来,坐在焦黑的废墟上无助的失声痛哭,声音沙哑的如同八九十岁的老妪。南帝城的军人们龟缩在城中,每夜都能听到城外百姓们的惨叫声和痛哭声,那些刺耳的声音犹如鬼哭,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砍在每一位南宛军人的心头。可是他们被打怕了,被吓傻了,在等待上级命令的七天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议出城营救百姓。虽然,此时此刻在南帝城中的军人数量,多达十六万。

    十六万人,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在异族的铁蹄下,化成一座座尸山白骨。

    这是大华的悲哀,更是人类文明的悲哀,在凶残的异族撕去了人性的皮囊之后,整个南宛军省都在野兽的利爪下瑟瑟发抖。

    就在整个南域都在痛苦中哀嚎的时候,由刘副官带领的前往南岭前线的队伍,还在八千里南岭大山里艰难的跋涉的。

    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南野军都已经被人端了老巢,南帝城外十万里山河破碎,而他们仍旧对此事一无所知。有好几次他们甚至和黑蛮人擦肩而过,却谁也没发现对方的存在。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的运气也到此为止了,因为马上他们就要到达南岭前线大营了。而此时的前线大营,已经成为了黑蛮人的驻军基地。

    包括伙房大院在内的第一宪兵小队,将要迎来他们军事生涯中最光辉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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