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矮的树,树叶卵圆形,四季常绿,树梢结了一颗果子,如同血染,也不知在此多久了。

    镜月那时少年轻狂,有同伴怂恿他去峡中小岛摘那果子来尝尝,他自认水性过人便只身乘舟跨江而行,不想真让他上了那岛取了果子下来。他将此果揣在了怀里,回来时不幸遇到了急流,船被掀翻连人卷入了水涡中。

    江水阴冷刺骨,他那时扑腾在水里只觉得水面越来越远,大片气泡碎裂开来离自己远去,而身体则像一块破布任由撕扯。自己那时可能就已经死了吧。

    然而再睁眼时已是在家中,他望着哭红了眼的父母,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然而见到的慈爱面孔却夹杂着与人怒骂厮打的可怖嘴脸。

    镜月记得正是从那时起,自己便做下了这个毛病。

    孑然一身,独居山林,也仅因为这个毛病。他对不起父母,但他没有办法在面对他们。

    镜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怪物,不会老也不会死,但这样的人生谈不上什么意义,那既然如此,又何苦连累他人为自己受苦。

    或许,死亡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至少他前不久到过一些端倪,在那个女子身上。

    镜月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又或许这一切本不是人力可以更改的,而等着他的,是难以接受的天命。

    这便是自己苟活于世多出几十年的报应,大概便是这样吧。

    至于方才的来者,镜月翻了翻成堆的书卷,一本《悯生方》赫然摊在案上,著书之人正是陆歇。好一个陆大夫,算到今日,两千多年,怎么说都该位列仙班了。镜月苦笑,怪不得从此人身上看不出一物。可这一番莫非是仙人指点?无形中,他心中更是默默下定了决心。

    月泪衍星辰,薄雾嫣红盼晓昏。

    镜月一夜无眠。

    转日确是个大好的天气,他收拾好了东西,以丝带覆上双眼径直下了山去。待他到了洛宅门口之时,已过了午时。

    洛宅大门紧闭,他以门环扣了三声大门,却始终无人应。镜月候了一会儿,转而以竹杖敲击着门板,过了少顷,大门果然吱嘎启开了。

    镜月还没说上话,对面传来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你是……”

    镜月知道这是江氏,故作冷言道:“我自山中观此地气泽,见这宅里将有孽障出世,未想到竟是你家。”

    江氏哪里听得出此言是真是假,连带之前镜月对她的多番警告,已由不得她不信,她哪敢将活神仙一般的镜月拦在门外说话,自然忙不迭将他迎到了院子里。

    灶房那处有人正在烧火,该是柴火沾了水,火烧得不畅青烟倒是滚滚冒了出来,镜月有些喘不过来气,猛地咳嗽着,直不起来腰。

    江氏连连致歉,“小姑在生火,先生快随我去屋里喝盏热茶再说话罢。”

    竹音听到了院子里有个男子咳嗽的声音,颇为好奇连忙出门看了一眼,她做梦也想不到,来人竟然是那个瞎子,不过他来作甚?

    一时她也不管灶下生的那把破柴火,跟着他和江氏进了正屋边上的偏厅。

    竹音进来,倒见江氏似乎比自己更欲辩解,只听江氏道:“此人是我表弟,听说你大哥病重便过来看看。”

    竹音伸着食指愣在了那里,半晌方道:“看看?”

    江氏点点头,又看到镜月眼上蒙了厚厚的布解释道:“自小眼睛不大好,不过我们也不把他当盲人,早就习惯了。”

    竹音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但见到那瞎子并不否认,忽然心里生出了巨大的落差,原还念着要给此人报什么恩,不想那换药送药之事完全可能只是个骗她的幌子。早先也没见到这么个亲戚,他来找大嫂所为何事?想到这里竹音心里不由得有点且疑且气。

    “那嫂子你赔着表哥自便吧,大哥那儿我替你去守着。”竹音语气冷漠,头也没回径直走了。

    不知怎的,镜月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竹音坐在洛馥床前,看着他艰难的呼吸,心思更是乱如麻。自昨天晚上起,接连两顿药都没咽下去几口,连带着水米不进,昨日这个时候明明还可以看着她说话的哥哥,现在又不省人事过去。她一早便去悯生祠里去找陆大夫,可那儿说根本没听说过此人,竹音只恨自己没能将陆大夫好好留下。

    她仰着头,默默以指尖抹着眼角的泪,忽然自耳边递来了一方素青纱巾。

    “别哭,我来了。”

    那声音极温厚,倒像是暴雨滂沱中有杆厚油纸伞挡在头上,令她心安。

    竹音没有回头看那瞎子,也不接纱巾。

    只是泪终于断了线般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再也止不住。

    第45章 玉裂人亡

    “你莫要问我与你大嫂是什么关系,你且随我离开这是非地。”

    “我不走。不能走。”

    镜月无奈:“你何尝不知自己处在个什么形势?你大哥只是旦夕的事儿,她碍于面子怎么也不可能把你大哥怎样了,可你就不同。她现在有情急的理由要除了碍眼的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竹音吸了吸鼻子:“她哄你来说的?”

    镜月叹了口气,绕道竹音面前,也不顾她不接自己的帕子,直接抹了她的一脸鼻涕眼泪。竹音皱眉不肯,反倒被镜月攥住了扬起的腕子。

    “为何不信我?”

    竹音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与你素不相识,倒见江氏和你亲得很,不知我何德何能,公子偏要跑到我家里来救竹音这条贱命。江氏就算为了家产要了我的命,跟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镜月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竹音揉着腕子,一垂眸两粒硕大的泪滴了下来,继而道:“我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随你走简直是个笑话。莫是江氏指使你来勾引我私奔的,倒让她白得了便宜。”

    “你怎么如此想我。”

    “不然呢?”

    “她误杀了人在后院井里,你若是不信自去看。”

    镜月见竹音并不应他,再无话,将帕子塞到了竹音手里,轻声出了门去。

    竹音暖着哥哥微微发凉的手,低声哭道:“哥哥,哥哥,这世上除了你,再无一人可信的。你怎么舍得撇下我,怎么舍得……”

    她越说越伤心,伏在大哥身边哭了良久,想是哭累了,睡了过去。

    此后便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有人唤她名字,她才醒转。竹音眨着干涩惺忪的睡眼,才发现屋子里已暗了下来,散落的余晖自窗户映进屋里,已是黄昏。

    她转身看了一眼来人,才发现居然是陆大夫,而江氏并不在他身边。

    “陆大夫你可算来了。”竹音刚哭罢,眼睛已是红肿不堪,这一声说完,眼圈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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