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休沐的最后一日,宋将军着了身寻常的家居服正在用着早饭,见夫人插金戴银,穿戴整齐地进了屋。

    “一大早的,大郎怎便不见人影?”刘氏问道。

    “卯时便去府衙应差了,据说上面得了线报,跟踪多日的巨盗案主嫌犯近来在城中现身,酝酿忙碌了这许久,总算要有所了结了。”宋将军答道。

    “也是我苦命的儿,”刘氏嗔道,“当初挑个什么闲散官做不好,非得弄这么个差使来当,整日里持枪挥剑前巡后防的,一个月领不了几贯钱的俸禄,心思倒操着不老少。如今官员子弟便如那过江之鲫,挤破了头也要入省入部充衙内,大郎倒好,偏捡了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清锅冷灶。老爷,您也是朝堂高官天子重臣,宫中有何肥缺美差可得给大郎仔细留意着,到时候讨要过来,还不是官家点头一句话的事。”

    宋临瑄撂了筷子,对着刘氏道:“你这话反复说了多次,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是我不心疼儿子,可也得尊重他的意思,这差事是他自己选的,他也甘愿去历练,若是给他一个闲散差事整日应卯,那也必不合他的脾性,何必非要勉强?”

    宋夫人眼见将军面色怏怏不悦,只好住了嘴,再不言语。

    “去把二公子叫来,”宋将军对下人道,“他大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倒好,日上三竿也不见人来。”

    “这您便错怪二郎了,”宋夫人道,“二郎一早便起了,我来的时候,见他正在院中树下温书呢。”

    “哦?二郎怎么突然转性了?”宋将军奇道。

    一旁的阿烟插嘴道:“老爷夫人有所不知,这两日公子都是一个人关在房内温书,竟是废寝忘食的,有次将午饭端到他桌案前,公子夹起一筷子菜,原是要蘸上酱料吃,谁知差点蘸进了砚池里去。”

    宋将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笑道:“二郎居然也会这般发奋?”

    刘氏却没有笑,反而有些担心道:“老爷,您有没有觉得,二郎自从落水之后,性子就突然变了很多?”

    “夫人的意思是……?”宋将军听她一说,亦是有些不解。

    “我前儿去长公主府听戏之时,听旁人说那金水湖里恐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如今看二郎这样子,虽不是着了魔道,却也到底有些异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捕风捉影的瞎话你也信!”宋将军打断她。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城西红伽寺里的符水素来灵验,今日我打算带二郎去那里拜上一拜,哪怕是祛病消灾,保佑阖家平安也是好的。”

    “母亲要带我去哪里?”刘氏正说着,宋昀进了屋。

    “我的儿,这才过了几日,你瞧着都瘦了。”刘氏上前摸了摸宋昀的头,又将方才带他去佛寺的话重讲了一遍。

    “我不去,我又没病,明日太学复课,我还有好些书没有温呢。”宋昀一口拒绝。

    连宋将军都不禁抬头多看了他两眼。

    宋昀浑然未觉,在桌前坐下后问:“哥哥呢?”

    “走了,说是有大案子要办。你们兄弟俩啊,一个赛一个地让为娘操心。”宋夫人心疼道。

    宋昀闻言若有所思:“哥哥可是去缉拿巨盗案嫌犯了?”

    “是,眼下除了这个,京城最近也无其他大案了。”宋夫人道。

    宋昀将嘴里包子一口咽下,道:“母亲说要同孩儿去红伽寺上香,儿方才想了一下,过些日子便是母亲寿辰,原该一表孝心去佛前烧香敬拜,保佑母亲安康顺遂。”

    宋夫人听他突然间改了口,一时也不作他想,只忙着迭声道好,一面吩咐着下人去备车牵马不提。

    顾府碧岫居中,顾婉正与丫鬟织墨在案台上裱着字画。

    春日迟迟,空气中夹了芳香的玉兰花香和啾啾的鸟鸣之声,暖阳透过轩窗上的桃花油纸洒入室中,晃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织墨偷眼打量了一眼小姐,见她着了一件浅碧色折枝花的褙子,下身是素白的挑线长裙,腰肢纤细,乌发如云,不论姿容,单论气质而言,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儿,偏偏生了那样一张脸,且前几日又被退了婚,传出去要想再嫁,可就难了。

    顾婉神情自若,一心沉浸在手中所做之事上,她将字画背面仔细抻平,手执小喷壶均匀地向上洒水,之后用棕毛刷轻轻刷平,一直刷到没有任何褶皱。

    慢工出细活,越是这样细锁的事,她越是喜欢做,只因做事的时候必须凝神屏气,摒除一切杂念,如此一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可还是有人不分时机冒出来扰乱她的思绪。

    院中人蹬蹬蹬一阵小跑,几步来到廊下,站在门前笑嘻嘻道:“还是姐姐这里好,妹妹多有打扰,姐姐莫怪,莫怪。”说完便轻车熟路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一卷《女诫》和一沓裁好的宣纸,还未磨墨写字,先咕咚咕咚灌了自己一杯茶。

    织墨眉头皱了一皱,抢在小姐说话之前道:“好姑娘,您自己的书房不用,偏偏就爱往大姑娘这里凑热闹来。姑娘本是爱清净的,平日里被人打扰倒也罢了,这次老爷又求了书画院陈画师的大作,姑娘正帮老爷裱画呢,这可是正经细工,若因旁人之故裱坏了,到时候老爷发起火来,可别怪奴婢实话实说。”

    这是在下逐客令呢。

    顾熙听得明白,讪讪地将书卷收拢准备回去,却闻顾婉轻声斥道:“织墨,二姑娘来了,你不奉茶,还在那边多嘴做什么?茶都凉了,去外面换壶热水,顺便沏上二姑娘最喜欢的青凤髓来!”

    织墨原是为自己小姐好,却被斥了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红了脸退了下去。

    顾熙有些过意不去:“姐姐,我还是改日再来吧,原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在姐姐这里说说体己话。父亲眼下将我禁足,我哪里都去不得,还要抄这劳什子的《女诫》,想想都憋闷的慌。”

    顾婉笑道:“父亲也是为你好。你莫去别的地方,我这里清净,你就在这儿抄吧。”

    顾熙点了点头,便开始抄起书来。才抄了一页,便觉胳膊有些累得酸痛,她原是活泼的性子,而今能在书桌前安分地待上一刻已是不易了,一面起身揉着胳膊,一面慢慢蹭到顾婉正在裱画的案台上。

    顾婉正在刷浆,瞥眼看顾熙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便将手中的刷子递给她,笑道:“你来试试。”

    “可以吗?”顾熙虽然问得迟疑,手中却是将刷子接了过去,学着顾婉的样子也开始刷起来。她看得认真,学得也快,顾婉赞道:“不错,有模有样了呢。浆要从中间刷起,把控好方向和力度,刷完一遍要再均匀回刷一次,反复多次方能将内中的气泡赶出来。”

    顾熙刷完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问道:“姐姐,做完这个,便快好了吧?”

    “哪里,还差得远呢,”顾婉摇头道,“再覆两层宣纸,便完成了覆背这一步,后头还有许多步骤,等这幅画裱好干透,最少也要七八日之后。”

    “这么复杂!”顾熙吐了吐舌头,开始对这项细致活儿敬而远之起来。

    “这还只是原裱,古画揭裱更为繁琐复杂,裱画如同穿衣,衣穿得得当,人便显得丰姿神俊,优雅有韵。”

    原是以人为喻,说着说着,脑中竟再次莫名的浮现出那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形象,她面上一红,不由得有些恼怒自己为何仍放不下一个只见过一面且将婚事退了的人。

    顾熙却未注意到她神色变化,只叹道:“姐姐懂的可真多,不像我,什么都不懂,还总是添乱。”

    “懂的再多又怎样?还不是镇日里拘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中,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见的人也见不到。”身为宦门女子,自幼熟诵《孝经》、《烈女传》,学女工,晓诗书,善辞令,可纵然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莫说命运,甚至连自己的喜好她都自己掌控不了。

    人前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人后是善解人意的家中孝女,她始终小心翼翼地承托着别人的期望,每一步走的看似从容,实则如履薄冰,只因不想让任何一个长辈失望。越是如此,越发觉得疲累,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的压力。

    直到遇到宋扬,画舫内相亲被拒。

    似乎就是那样一个契机,原本有些破碎的内心终于磕开一道口子,多年压抑的情感冲破理智的闸门,开始恣意泛滥。

    她看着顾熙明灿的笑容,突然无比的羡慕起她来。

    顾熙仍不满自己被禁足,念叨着:“是啊,算起来我也被束了三日了呢。父亲罚我五日内抄十遍《女诫》,我都想好了,每日早上抄一遍,晚上再抄一遍,一日两次,绝不多写。婉姐姐,你看今日天气多好,正适合放纸鸢呢。我还记得小时候一到春天,爹爹再忙,也总是能腾出一天的时间,从竹园里砍下竹子削成竹片,做成骨架,又在纸上描出好玩的花样来,镶上花边,系上丝带,装好长线,便带了一家人出门踏青放纸鸢。爹爹手艺巧,每次我的纸鸢总能飞得又高又远,羡煞了那些旁人呢。”

    她本说的兴高采烈,说到最后,脸上光彩却逐渐黯淡了下来——那个自幼疼她爱她的爹爹,她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放纸鸢,又有何难?”顾婉眨眨眼,拉过顾熙道,“现做的没有,不过街上总会有卖的,想来纵是手艺差些,总是能放的起来吧。”

    “姐姐,”顾熙惊疑道,“你的意思是?”

    “嘘。”顾婉食指压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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