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帷帽,顾熙也看不到她神色变化,只见她掏钱的动作慢了下去,半晌后颤声道:“糟糕,钱袋不见了,许是刚才挤在人群中时被贼人盯上偷了去。”

    顾熙亦白了白脸,对那伙计道:“不知贵处是否容许赊账?我与姐姐可写份欠条,回府之后,自会遣人将银钱送来。”

    那伙计在这行当里谋了多年的生计,大大小小场子见得多了,早练出一副见人下菜碟的本事,眼下见两个小姑娘柔柔弱弱,衣着也是普普通通,身边并未随着丫鬟仆人,说是大家小姐,可谁会信呢?于是便有心刁难一番,鼻孔朝天叉了腰,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恭谨:“实在不好意思,敝处不允赊欠,如今酒楼虽然顾客盈门,可来打秋风吃白食的亦是不少,若都像二位这般,今日赊个账,明日拖个钱,那咱们酒楼可如何做得下去,早该一早便关门大吉喽!”

    话说的难听,脸上皮笑肉不笑,一副市井小人面孔。

    顾熙在桌下攥紧了手,面上忍了怒气道:“我何时说要吃你家白食了?只不过今日丢了银子,事出有因,又没说不会还上。”

    伙计面带嘲讽:“但凡吃霸王餐的主儿都这么说,小的我都听厌惯了,麻烦姑娘您下次还是另编个其他理由吧。”

    “你……”顾熙气得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顾婉眼见场中情形一路急转直下,忙上前柔声劝道:“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原是我不小心丢了银子,我便在留在这里,等你取钱回来,还上他的便是。”

    一来一回,最起码要一个时辰,何况她能回得去,不一定还能再出得来。

    顾熙身上一股倔劲被激了出来,冷哼一声,朝那小二道:“你去把周承渊给我叫来。”

    那小二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您有何事,竟要找我们少当家的?我们少当家的现在正在柜上忙得……”

    顾熙一拍桌案,怒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便自己去找了他。姓周的吃了我家这么多年白食,我如今只吃他一顿,有何不可?”

    伙计没料到原本看着任人捏扁揉圆的小姑娘此刻竟然柳眉倒竖,粉面含愠,且口中直呼少当家的名字,看样子倒像是与之颇为相熟,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平日里与周家往来的亲眷朋客中有这样一号人物,遂又臊眉耷眼地偷偷瞧去几眼,气势立时弱了下来。

    “贵客请赐尊名,小的好去回禀少当家的。”小二怯怯问了一句。

    顾熙睨他一眼:“尊名没有,你要提便说我是故人。他爱来便来,不来我便下去找他叙叙旧。”

    “小的这便去。”伙计慌忙退了出去。

    顾婉已觉察到问题不似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见顾熙绷了面,粉拳紧握,小小的人儿却一副严阵以待的凝肃神情,仿佛她要见的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更像是世仇宿敌一般。

    宿敌……刚才顾熙口中所说的酒楼少主,好像是姓周。顾婉想到此间,神色一凛,恍然大悟。

    都怪自己,京城这么多家酒楼,她去哪家不好,偏偏阴差阳错进了这家!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沓沓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推门进了雅间。

    前头引路的仍是方才传话的那个伙计,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庞清秀,五官很淡,眼神透着谦和,看样子倒像是个未经世事的文弱书生,他身穿银灰色席地纹的直裰,袖子半卷,显是刚从柜上下来。

    顾熙见了他,鼻尖无来由地微微一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

    周承渊进门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小妹,你怎么来了?我只听闻下人报说楼上有故人相邀,未料到竟然是你!”仔仔细细将她上下端量一番,欣喜道,“咱们该有两三年未见了吧。长高了,丫头,从前你可是只到我这里。”说完用手比了比腰间肋下。

    话里话外透着经年未见的悦色,目色坦然而温润,这样的动作表情,显然是发自真心,伪装不来。

    本是一块上好的璞玉,可惜跌入泥淖生错了人家,摊上那么一对自私势利的爹娘和一群极品亲戚,这样一个执笔挥毫读书入仕的好苗子,如今却天天守着账簿拨着算盘,学那一套为了蝇头微利都能斤斤计较的生意经来。

    顾熙站了起来,眸光中蕴了水汽,口气却是凉凉的:“三哥,别来无恙。我跟姐姐今日路经贵地,知三哥定是忙得脱不开身,原是不想打扰用完饭便走的,不想偏偏丢了银钱,只能请三哥出面高抬贵手,容我姐妹二人回府之后再将银钱奉上。可好?”

    如果说刚才周承渊有意拉近两人之间已然疏远的关系,那么顾熙这番话是彻底退避三舍,将关系比先前拉得更远。

    周承渊张了张口,只觉喉中哽得难受:“小妹,你我从何时开始这般生分起来?我知道从前之事是我爹娘做得不对,害苦了婶娘与你,今日不论你有何委屈怨怼,一并向我发作便是,就算要打要骂,我也一力受着,绝不皱眉,只求你莫要像现在这般疏远于我。”

    顾熙用力吸了吸鼻子,手背一凉,才发现有泪滴到了上面。

    当初周承渊父母——她的大伯与伯母与其他亲戚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将酒楼典卖易主,坐地分财,他家独独霸占了大头儿,后来见整天守着银子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遂咬牙去解库筹了些银两将酒楼赎了回来,将原先的聚福楼改名丰醴楼,之后只经营不到一年,便将欠债连本带利赚了回来,而这儿子也被他们从学堂赶回家,进行所谓的“子承父业”。

    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与她这哥哥又有何干?

    顾婉掏出帕子替妹妹掖了掖泪,顾熙心里好受了些,道:“三哥,我知道你打小便对我好,几个哥哥里属你是最疼我的,这份情妹妹现在也承在心里不能忘。三哥若是有空,赶明儿到顾府去坐一坐吧,娘也念着你呢。”

    周承渊听她这般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见她桌上打包了一份羹汤,像是回去给婶娘喝的,便道:“如今酒楼大厨都是当初的老人,手艺口味一直没有变过,我让厨房再做几样婶娘素日爱吃的菜,你带回去,也算我这侄儿孝敬婶娘的。”

    顾熙道:“算啦,我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怎可大张旗鼓的带那么多饭菜回去?况且我娘现在也……”想了一想,终把她娘有孕的话吞了回去,又续道,“柜上一定很忙,我们倒不便打扰了,这便告辞吧,以后有空我再来看你。”

    “这么快便要走了?”周承渊忙问道,心下有些怅怅。

    恰在此时,楼下有伙计寻了进门,向他禀道:“少当家的,库房刚来了一拨米酒菜蔬果品,老爷正四处寻您过去同总管盘点对账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周承渊十分不愿地应了一声,对顾熙道,“看来今日是叙不了旧了,改天我定会登门拜访。”

    顾熙点头道好,又说:“三哥带我们从后门走吧,我实在不愿被旁人看到。”

    周承渊对“旁人”二字的含义自是心照不宣。

    他亲自引路带二人下了楼。一楼皆是散客,此时虽已过了晌午,大堂里四五十副桌凳仍是座无虚席,各色说书唱曲卖花献艺的“赶趁”往来其间讨着生计,直将一个大厅弄得是人声鼎沸,喧杂不堪。顾熙皱了皱眉,心疼地望了眼堂哥,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眼神恰好迎了过来,目光一碰后,不由挠头憨憨一笑。

    出了大堂,眼前便是个四方的天井庭院,沿着回廊向前走不远便是后门了。往常院中一贯安静,今日却似有人在偏房吵闹拉扯,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顾熙隔了院中那株梨树遥望过去,看那正在争吵的两人倒像是她的大伯母与表舅。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

    耳中听着表舅尖着嗓子接连骂了几句“直娘贼”,顾熙只好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不去看一旁愧得红透耳根子的周承渊,同顾婉默默低头快步走出后门。

    周承渊送走顾熙,叹口气折回院中,去往库房的路上仍见两人互相撕扯辱骂,水平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顾熙表舅张赉本是市井混混,早年混迹赌坊被人设计欠下巨债,命途堪忧之际,被妹夫周玉收留,并替他还了赌债,又安排他在聚福楼做了后仓库管,原是想让他踏踏实实谋个差事,没想到他竟是条养不熟的中山狼,当家的周玉一死,他便伙同周玉其兄周顺来了个里应外合趁火打劫,为了区区几百贯赃款,不惜将亲妹妹赶出周家。

    没过多久钱便挥霍一空,又堕落成一枚穷光蛋,后来见周顺将酒楼经营地风生水起,他不由得因妒生恨,三天两头的跑过来扰乱场子吃白食,直到周顺拿出钱来,才笑眯眯地纳下,消失一段时间,由此反复,而今周顺之妻方氏终于忍无可忍。

    张赉一脸无赖相,眯着眼指责道:“当初卖这酒楼我可是背后一等一的功臣,结果才只分我恁少的仨瓜俩枣,好处全让你们得了,凭什么!上哪儿论都不是这个理儿!如今我只索你几贯银子,你便疼得锥心剜肉的,你家恁大一个家业,还缺了这区区几贯钱不成?”

    方氏生了一张瘦长脸,尖下巴,颧骨凸出,薄唇紧抿,与眼前这汉子吵了半天,已被气得面带酡红:“你怎好意思说是几贯钱?光这一个月你便来了三四趟,加起来总有几十贯了。我这里是开餐馆的,又不是施粥救济的,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好好好,原来你们是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呢!我就不信了,我好歹当年也算你们半个恩人,跑前跑后出谋划策的,如今竟换来这等待遇!你等着,我会将你家当年丑事散布出去,让世人见见这家人的真正嘴脸,瞧瞧以后谁还愿来你家吃饭!”

    周顺一家有把柄掌在这混混手中,传出去撕破脸了终究不好,方氏压了压气,眼珠子一转,改了口气道:“不是当家的不想给你这份钱,只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看着外表光鲜,其实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如今别看这店里的顾客多,流水多,可支出去的银子却也跟流水似的,这一年光是装修店面,购置椅凳酒具,从外头聘请大厨、酒保便支出了几千贯钱,前些天算了一算,到现在账上还是亏空的哩。你说,我这整天操心劳力的,到底图个什么啊?”

    说罢捂脸干嚎了几嗓子,掏出手帕抹了抹原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张赉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使出这招。

    方氏见收效,心中窃喜,忙又趁热打铁道:“若是缺钱,我给你支个路子。你那亲妹妹天香国色,闭月羞花的,如今嫁给了顾大学士,外头人莫有不称奇的,眼下虽只是妾,将来若能诞下儿子,地位定是会抬得与正妻相当。人家顾家那真真是高门大户,随便抓把钱撒出来就够咱们这等小平民花上几年的。你说你守着这么一棵摇钱树,怎偏偏向我这穷窟里扎?我再有钱也比不上人家腰杆硬不是?”

    张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是这个理儿,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可又转念一想,当初正是自己害得妹妹身无分文扫地出门,如今再去相求,她会答应周济自己吗?

    方氏察言观色,已知他心中所想,遂又紧接着劝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备礼去顾府看她,她自然不会驳了你的面子,更何况她是你亲妹妹,从前之事已揭过不提,断没有记恨在心的道理。如今且去试上一把,总不会有坏处的。”

    “你说的对,”张赉嘿嘿一笑,面露喜色,“她是我妹,我这亲哥哥有了难处,她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这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登府拜见。”

    方氏在他身后擦了把汗,心道终于送走了这座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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