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彻底把萧琬击得粉碎,像沉浮在海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浪打走了,海水涌过来,窒息,窒息—仿佛要将一切遗忘。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了,努力地聚拢想再看看她—他从来没敢正视过她。萧琬的样貌在美女如云的云都一样是数一数二的,他每次偶然正脸见着了她,都忍不住脸红,所以总是正视前方,目光直直的不敢落在她身上。可是,他再不多看一眼,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于他,萧琬就是月亮一般的存在,清丽皎洁,高入尘世却不疏离,他就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柔柔的月光。

    “到底是谁要害我们,是谁,是谁害死的哥哥。”她疯狂地抓着自己,“这不可能,不可能,哥哥说了要回来,他说了要回来的,他说了要回来娶姝瑶姐姐的,他怎么会,会食言?”

    “咳……”陈敬尧挣动着抓住萧琬,“二小姐,将军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你,不懂这些争斗,将军他希望你以后也不要知道。将军说,无论将来怎样,一切……一切以你幸福为准。”他喘着气说:“还记得吗?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陈敬尧没读过多少书,只这句诗,他记得尤为清楚。她素来喜欢这个琬字,旁人问起萧琛她是哪个字,萧琛一定会以这首诗作答,或许旁的人只是随便问问,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陈敬尧却是真的记下了。

    “他不要谁去报仇。但是若要报仇,”一缕清明出现,他似是恢复了些体力,“也是我们,如果我们都能活下去,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将军讨个公道。只是,世间最折磨人的就是报仇二字了。你,不要牵涉进来。”

    “不,不。”她哭着摇头,”我不要听他的,他都没有回来。我要把所有害我哥的人统统杀掉,是皇帝姑父吗?还有谁?”

    “二小姐。”他执着地扶在她肩上,“无论是将军还是我,都只希望你像从前一样天真快乐地活着,答应我们,好不好,把这些脏东西都忘了。”

    泪水模糊了萧琬的眼睛,她的眼中只剩下了这触目惊心的红。

    陈敬尧还想再说什么,突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像招魂铃一样响了起来。“快走,快走。”陈敬尧推着她,塞到一旁草丛里,“躲好,不要出来。”

    “我引开他们,”不容萧琬开口,他拔下身后的羽箭,扔在地上,“你等我回来,天黑之前我就回来了。”

    “不,不要。”她惊慌地拉着他,不肯松手。陈敬尧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夹杂着担心不安和无法言说的隐晦情愫。他将这最后一眼牢牢记在了一眼,“二小姐,一定要都忘了。”他逼自己闭眼,手重重一挥,萧琬便倒在地上。

    他扒拉着草丛,仔细藏好她,强撑着翻身要上马,差了一点没有踩上。他又一咬牙才蹬了上去,“老伙计。”他哑然笑得,“陪我走这最后一程吧。”

    仇恨可以轻易的就产生,随时随的地,即使你不想主动去恨,也可能因为随便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他脸上随意产生了一个表情,随意看见了一棵树,一株草,看见风吹过叶子,就莫名地引发了潜在的恨意。

    这话,是曾经,林诸辰对凌风源说的。

    有仇恨就要去报仇了,一个人的仇恨可以牵连到很多人,所以报仇是世间最折磨的人的事,而且它折磨的也不会是你一个人。你愿意让宁姑娘也被卷进来吗?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宽恕,但是决意去报复的话,开始是会失去一切的开始,结束也是失去一切的结束—我们的仇恨,它不是个人的,可以牵连到天下。至少现在,天下人都过的很好,我们这样也不是不好,你觉得呢?

    凌风源站了片刻,外面传来了“源哥哥”的是小孩清脆的童音。

    嗯……啊,是很好。他呆滞凝结的脸一丝松动,又展现了爽利快乐的笑容。是很好。

    不过那是他们都还在的时候了。凌风源是凌风源,凌七是凌七。

    那个少年不幸的年轻人罕见地成长为了一个阳光正直的青年人,他热爱生命,不含任何私心和怨念—不过作为人来说,一点不含也是不可能的,只在于谁控制得更深一点。那位年轻人让心里闪耀着光彩的一面,几乎不会去怨怼。

    后来有人更为耐心地教导他,将他引导到一条他从未想象的道路上。他渐渐地爱上那个方向,爱着那个方向的所有人。爱笑的年轻人依然阳光正直,却更敢于决断,懂得如何去保护要保护的,被锤炼得坚韧挺拔。

    年轻人因此被卷入了接连不断的危机,想来他会愿意用此后独自的四十年换取那危机重重的几年,如果真的能换的,他还会什么都不做的。只是这世上已经没有凌七所爱的人或物了,再多也不过是对林诸辰遗留的血脉的悔愧和疼惜。

    云都的风云如何,对于当时的景明来说,还是太遥远。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回他家的路上,谁能想到这些遥远的事有朝一日会跟他的生活联结在一起,再也不能抽身出来。到那时,他可以是任何人但决不是景明了。

    这一次回上阳,出了一些意外,不过感激这些意外,因祸得福吧,不过祸与福本事随时能颠倒的。他出城,没有在附近客栈住下,反是找到了一间农舍。“这里好像没有人住。”君子仪探询着说道

    “没有人住,对的。”景明揽着君子仪的肩,推她上前,“还可以吧,我以前盖的。”

    “你盖这个做什么?”

    他故作思考的样子,“有可能是从那时起我就预见有一天你会跟我来这里所以提前准备了。”

    “你又说瞎话了。”君子仪嗔怪道。

    “被拆穿了。”景明一笑,“我跟火鱼一起盖的,因为我爹跟这附近客栈都打过招呼了,所以总要找个地方藏着。”

    “景大人一定很头疼吧。”她仰头,笑盈盈地问道。

    “唔,”他刮刮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明天早上起来会更头疼的。”

    “那你父亲以后会不会一直介怀”心下不由紧张,她想自己是不是害了他。

    “呀,你都想到以后的事了。”景明岔开话题,“看来你是真的答应跟我在一起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会不会随时不要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了。”

    我不会的,你还要我,我就不会离开你。眼睛像是要说话一样,水漾漾的波光在暗夜里流淌,她却没有说出来。“即使之前没有离得这样近,”她侧目说,“我也没有离开。倒是你一直往外跑。”

    “以后要跑都带上你。”他拉起她的手来,感到有些抱歉,认真道:“我带你去青林好不好。去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最喜欢那里,有熟人也有个照应。”

    “青林?”

    “边境的一个大城。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戎族骚扰边关竟然从不去青林。”

    “可能有什么害怕的人或事吧。”君子仪说。

    “嗯,可能吧,说不定是怕老爷子。”他想起来,笑说道。

    “老爷子是谁”

    “一个住山里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老整我。”

    “年纪大了又在山里住,那么僻静的地方,脾气怪一些也正常,你还怪别人整你,准时你烦他。”

    “这个我冤枉。”景明一想起凌七就要叫苦,”你干嘛老跟别人说话,什么时候也照顾一下我。”

    “你又没有什么要我担心的。”

    “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教了我很多东西,随手就送了我一把好剑,真的不一般,不过没带出来,有点可惜了。”

    “是位大隐士吧。”君子仪好奇地问道。

    “火鱼那小子也是这么觉得的。我是没有多想啦,又不是什么恶人,何必深究别人的来历,每个人总有自己的一点故事吧,凡事都要深究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君子仪愣了一下,这也是他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身世,没有问过她亲生父母是怎样去世的的原因罢。泫然间鼻尖有些发酸,她握紧景明,一时有些语塞。

    “怎么了?”景明见她低头,不知是哪句又戳到她的伤心事了,轻轻摇着她。

    “没什么。”她扭头,微微抽搭了下,“我只是……非常谢谢你,也从来没有问起过我以前的事,谢谢你关心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那么难过就不要想了。”他心疼地抱她过来,手却有些僵硬,不敢抚在她背脊上安慰她,留在半空,“我想逗你笑,不是让你哭。”

    静夜无声。几点疏星从团团云间漏下,月光淡淡地好像从未变过,空气中氤氲着清浅的幽香,似是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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