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心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将酒杯拿起,便听刑彩凤道:“任老板觉得,我该不该恨他们?恨他们太累,不恨,心中又时时作痛。我的苦难每多一分,我便会恨他们多一层。”任心放下酒杯默了默道:“为何不离开此处?”“离开?”刑彩凤道:“天下男儿多薄幸,更何况我这早已不白之人?就算真的遇到了好男儿,我能欺骗他们,却骗不了我自己。”任心拿起酒杯饮下酒水,又连饮了两杯,如意道:“东家?”任心一笑,“如今这样,也不错。”

    刑彩凤一笑,“我母亲不久前被那个男子扫地出门,她的那个儿子早就被正室给养在了身边,如今连认也不认她,我心中实在痛快!可是还不够!”刑彩凤连连冷笑道:“她几次寻死,皆被我的人救下了,还请任老板替我告诉她,只要我一日不死,她便别想死,好好受着这份煎熬吧,此生我不会再见她,却会一直恨着她,诅咒着她,直到我死。”

    临走时,刑彩凤突然问道:“任老板,如果你是我,你可会恨意难消,恶毒至此?”任心道:“一开始或许会如此,但我会渐渐明白,选择释然才是真正的善待自己,刑老板做这些事情并非恶毒,只是意难平罢了。”任心话语一顿,语重心长道:“刑老板,多保重!”刑彩凤微微一笑,“我与任老板真是相见恨晚,待你从微城回来了,我们再一聚如何?”任心郑重点头,“好!”

    任心缓步走在田间小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身后传来动静,任心回头望去,只见李遥提了盏灯笼走了过来。任心微微一笑,李遥道:“夜了,你晚膳未用,如意很是担心,特意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让我带给你。”任心接过用巾帕包着的糕点,笑道:“她待我倒是极好的,图雪怎么样了?”任心道:“无碍,只是心思重了些,但她也顾忌着肚中的孩子,汤药与膳食都按时进用。”“那就好!”任心道:“我再走会儿,就回去了,你们不必担心,回去吧。”李遥道:“我陪你吧。”任心没有说话转身继续向前走。

    李遥跟在后面,默默走了一段路道:“东家,微城之行还是我随你去吧,如意方便照顾顾姑娘,齐豪做事你也放心。”任心顿住脚步,点了点头,“也好。”“东家还在想着刑老板的事?”“这世间的伤心人,伤心事千千万万,不独她一个,也非她最凄惨。”任心垂眸道:“我只是在犹豫,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她的母亲。”李遥道:“心之所至,东家是灵性之人,顺其自然就好。”任心一笑,“我看你才是灵性之人。”

    “孟叔,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任心如意园还劳您多看顾着点,也要照顾好自己。”任心在园门口停住脚步,示意几人不必再送。孟叔道:“你且安心便是,倒是你自己,在路上要小心些。我知道你与无尘这小子都是性情稳重之人,应当无大碍。但出门在外,凡事还需警醒些,也切莫强出头,知道吗?”任心笑着点点头,又看向依依不舍的如意,“照顾好图雪,生意方面你作主便是,只是一条,别坏了咱们的规矩。”如意红着眼眶道:“嗯,东家多多保重。”任心道:“就此别过,快进去吧。”说完,任心便转身大踏步朝牵着马缰绳的李遥走过去,两人两骑很快消失在几人眼前。

    任心与李遥日夜兼程赶到微城时,天色已晚,微城城门已经关了,两人只得在城外的一间酒楼住下。酒楼名戴月,两层小楼外加一个大院子。两人订了间客房,又点了几个菜便在角落的方桌边坐下了。大堂里坐了几桌食客,各自喝酒聊天,偶尔相互攀谈几句。一个戴着方帽的男子道:“我方从天都贩货回来,倒是听了一桩大事儿。”说着,那男子又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事儿还事关皇家。”“什么事儿?”其他人都提起了兴趣,那戴方帽的男子道:“新皇不久前召了仙城的毅王入天都觐见,结果也不知那毅王说了什么,新皇大发雷霆,差点没降了他的王爵,有人说,毅王可能要......谋反呢。”男子压低了最后两个字。

    他旁边的灰衣男子道:“不能吧?毅王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听闻先帝还赐了他一块免死金牌呢。”对面的矮个男子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呐!新皇不重用毅王,毅王难免心生怨恨。”“诶,说起这毅王,你们可知道他的长子?”有人奇道:“长子不就是世子吗?”“不对不对!”那男子摇头道:“早年毅王为了立功,亲手将其长子送到敌人麾下为质,幸亏这位大少爷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不过听说已经成了废人了。后来先帝肃清了天下,毅王才将其长子接回,向先帝随意请封了个什么伯等爵位,还给他聘了位侯家的小姐为妻。”“哦,这个我听说过,说是这位侯小姐聪明美貌,知书识礼,但却忍受不了已经成为废人的夫君,于是另嫁他人。”“对对对,就是她。”“不能吧,不是说这位侯小姐还生了位千金吗?”“谁知道是哪个的野种?”

    “诶,各位爷!”店掌柜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不禁劝道:“这朝廷王家的事儿,还是莫要轻易谈论地好,新皇继位,各位新贵旧臣都绷着神呢。”“是是是,掌柜说地极是。”矮个男子看了任心这边一眼道:“闲聊几句也就罢了,天家也好,王家也好,离咱们远着呢。”其他人也都附和起来,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李遥看了一眼桌上半冷的菜,又看向了有些出神的任心,道:“东家,菜冷了。”任心抬首望向李遥歉意道:“你不必等我的,先吃就是。”李遥一笑,不作回应。

    第二日一早,任心与李遥便赶往了城中。在城西一座二进小院里,两人见到了被监视着的蔡银珠,刑彩凤之母。蔡银珠自然也是个美人儿,可以从其五官上看到刑彩凤的影子,不过那美丽已经随着岁月渐渐消磨。蔡银珠的神情有些呆滞,兀自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任心朝李遥道:“我想单独与她谈谈。”李遥颔首,“我在院外候着。”

    任心一步步来到了蔡银珠的面前,眼中无喜也无悲,“蔡氏,你还记得你十月怀胎生下的文玉吗?”蔡银珠终于有了变化的神情,她抬起头看向任心,声音嘶哑道:“你是什么人?”任心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是来替文玉带一句话。”“她在哪里?求你告诉我!”蔡银珠的神情中有了焦灼的意味,任心道:“你丢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何必再问?”“不!”蔡银珠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不是这样的,我有寻过她的,我有的。”

    “是五分还是三分?”任心神情冷淡道:“你真的尽力了吗?”蔡银珠看着任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任心冷冷一笑,道:“文玉被他父亲欺负的时候,蔡氏你在哪里?文玉被骗被人折辱的时候,蔡氏你又在哪里?”蔡银珠眼泪汹涌,“文玉......她怎么了?”任心退开两步,平声道:“托你这位母亲的福,文玉如今已是彩凤园的当家,你可知这彩凤园是什么地方?”蔡银珠抚着胸口颤抖地问,“是......什么地方?”任心缓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梦城数一数二的花楼。”蔡银珠大睁着眼睛,既不可置信又悲痛欲绝,“不会的!不会的!”说着,蔡银珠便放声大哭起来。

    任心仰头轻叹道:“文玉让我告诉你,她会一直恨着你,在她有生之年,你就别想寻死,慢慢捱着吧......可我却觉得,她是真的不希望你寻死,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蔡银珠泪眼朦胧地望着任心,任心道:“你以为这进院子还有那些珠宝银钱是你认为的那个男人给你的吗?真是天真!薄情寡性之人焉能能理会你的死活?”任心起身走到门口,轻轻道:“她终是原谅你了,我却为她感到悲哀。”

    李遥望着缓步而出的任心,迎上去道:“我听闻微州的钧山极出名,如今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去看看?”任心微微一笑,“好。”当任心满头大汗地爬至钧山山顶时,李遥早已分辨不出挂在她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任心回到任心如意园的时候,紫园里的玉兰已经开得很漂亮了,任心展开绿芙递过来的带着兰花香气的信笺,“任心妹妹,看来你动作太慢,终究是爽了我的约,但我却很高兴,没让你看到我最后憔悴的模样。愚姐这一生凄苦无依,是天命,也是自作孽。愚姐斗胆揣测,妹妹与我是同病相怜之人,若我能早些遇上妹妹,或许我的命运早已改变。一步错,步步错,旁的人不能理解,妹妹大概是能理解的吧。妹妹与愚姐不同,将来希望无限,还望妹妹擅自珍重,愚姐在此谨祝妹妹得遇良人,美满一生。另附彩凤园地契等相关文书一份,还望妹妹切莫嫌弃,绿芙乃愚姐身边旧人,定能替妹妹打理好彩凤园,不致令妹妹有后顾之忧。珍重珍重!愚姐文玉拜别。”

    任心压下眼角的涩意,抬头看向恭敬立着的绿芙,“刑掌柜的后事都料理妥当了吗?”绿芙一福道:“回东家的话,一切皆已料理妥当,还请东家放心。”任心点点头,“你是刑掌柜信得过的人,我自然也相信你,至于彩凤园,一般的大小事你自己作主便是,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是!”

    刑文玉的故事落下了帷幕,这世上其他的角落或许还正在上演着刑文玉的故事。当痛苦来临时,其实我们有很多的选择,也许下一步便是全新的开始,无需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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