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路以西几丈开外都是大片大片繁茂密实的油茶树,高的丈许,矮的八尺,每一株都枝叶婆娑,盘开来一丈有余。湘南云溪县每年的降水量达到一千八百毫米,而降水量就是秋冬季节也雨量不少,而雨量大部分都集中在每年的春夏季节。此时正处处青山郁郁草木葱葱,那些油茶树更是绿油油的叶子绿得油黑。

    一个人只要进了油茶树林,别说是人还隔开很远很远,就是只隔开三五株油茶树,对方不出声,你也绝对弄不清他在哪里。

    “站住,不要跑!”

    “不要跑,站住!”

    “砰!”

    “砰!”

    “砰!”

    几声凄厉的枪声,带着子弹划破上空的凌厉尖啸,震响在小赵春晖和他母亲的耳际。

    首先是农会主席赵志龙手里的枪响了,紧接着另外两个民兵手里的枪也响了。

    小赵春晖和他的哥哥两个人都不禁全身颤栗起来,紧紧地蜷缩在母亲的身边。

    到了此时,母亲知道自己就是害怕也没有用,坚定地用自己的手护住自己的孩子。

    父亲知道自己如果落在这个绝对阴狠的狠角色赵志龙手里,就好比雪白的豆腐跌在了灰堆里,怎么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了。因为他在河洲那里明明是政府的人听了大钟叔叔的反映情况叫他回的家,而且自从赵志龙带人把他押解到青龙河镇关押坏人的河洲之后,那里的人也根本没有为难他,这摆明摆白就是赵志龙故意要寃害他。

    此时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落在那个阴狠狠毒的农会主席赵志龙手里了。

    说起来其实父亲与赵志龙的恩怨大都也是一些小小的个人之间的恩怨,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当上了农会主席的赵志龙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说成是□□还要往死里整。

    赵春晖父亲比那个赵志龙年纪小了七八岁。赵春晖父亲在他六岁时就遭遇了他的父亲去世,之后又遭遇了他的母亲因为家中贫穷无奈改嫁,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后来是好心的那位远房堂叔公收留了他。父亲十岁时父亲就开始跟着堂叔公在简单的木头案桌上用他的小手搓神香。而那时候赵志龙跟着他的父亲做神香已经很多年,而且他老子死后也当上了小小的老板。

    到了父亲十四五岁的时候,在那位远房叔公的点拨下,父亲的香也已经搓得小有成就。由于父亲的手劲好,他的香搓得紧凑圆匀,外面的香粉也上得匀实无暇。所以父亲的香到了集市上,销得多,卖得好。而赵志龙的香却因为偷工减料松松垮垮,外面的粉也上得表不遮里而很少有人问津。

    赵志龙因此十分嫉恨赵春晖的父亲,嗔怪他抢夺了自己的生意。不过他的两个眼睛一鼓,眉头一皱便心生一计。那天,父亲正在搓着香,赵志龙来了。赵志龙左看右看,对父亲说:

    “你的香搓这么圆匀紧凑,那得要多用多少胶粉原料?外面的黄粉盖这么匀,而这黄粉又那么贵,得多花多少银子?”

    父亲心里想:“堂叔公讲过,做生意讲的是一分钱一分货。做生意不讲究本分,生意怎么会好呢?”

    赵志龙见父亲不做声,又说:“我想我们联合起来,可以减少成本,又都可以增加利润。这样我们都可以挣得盆满钵盈。”

    父亲心里说:“这青龙河集镇上搓香又不光是只有我们两个的生意,照你说的弄不好我也要跟着你喝西北风。”

    因此不管赵志龙嘴里怎么讲的口吐莲花天花乱坠,父亲心里决定,还是本本分分做事,决不投机取巧。因为他知道,投机取巧只能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下一个集日,青龙河集镇上照样热热闹闹,父亲的生意依然红红火火。不到中午,父亲的香已经卖完,没有事情父亲就往集市里走走。通过拥挤的人们,父亲看见了赵志龙那个货摊上摆着的香。他发现那个赵志龙的香其实也改进了不少,只是因为他搓香的功夫不到火候,依旧生意惨淡。

    赵志龙从人中瞧见了父亲,那脸上阴得出水。父亲还看见了赵志龙咬得凸出的牙巴骨。

    之后有人告诉父亲,得防备防备赵志龙,因为他这个人一鼓眼睛就是心里一包坏水。他经常给当时的保长送礼,摆明他没安好心。

    父亲依旧选择在青龙河不赶集的天晴日朗的日子,天不亮地无光就吃了早饭迈着双脚走过野草青青的古道沿着大塘坪去三十几里远的云溪县城挑回做香用的香粉,然后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神香,挑到青龙河集镇去卖,养活自己与年迈的远房叔公。

    终于,在父亲进入十七岁那年的一天,父亲走着出去挑香粉时好多天都没有回来。后来有人发现了父亲平时挑香粉的箩筐被人踩烂了扔在大塘坪有着高高的斑麻草跟羽毛草的深沟里。再后来也渐渐有人告诉了年迈的远房叔公:父亲被抓了壮丁!

    父亲一十七岁那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年,在被经过短短的两个月训练之后他们的部队就被派遣到了接近当时作为红色苏区的井冈山的湖南茶陵县一带驻防。从此便常常听见轰隆隆的枪炮声,不过那不是与红军作战而是拍电影,由他们的队伍中一部分人扮演红军与另一部分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其结果自然是打扮成红军的那一部分被打败被俘,而国民党正规军高扬胜利凯旋的旗帜。

    电影拍了一次又一次,真正的红军他们一次也没有遇上过,当时只有十七岁的父亲当然不明白即使是国民党军队的长官们在没有接到死命令的时候也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军队拉上去抵死的道理。

    整日的无所事事,别人发了饷就去下馆子进赌场嫖婊x子。父亲不赌不嫖,便开始向认识字的教官问当时发给他们供拍摄的本子上的和自己在书摊上买来的唱本上的自己不认识的字,当然父亲有时也请请教官下下馆子。也许父亲的记忆力不错,二年下来,与学堂一直无缘的他居然能够自己读当时流行的《薛仁贵征东》,还有《薛刚反唐》,《凤山遇母》等大本大本的书籍与唱本。

    两年半以后,那个身材单薄的父亲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军人。当他用一根薄薄的桑木扁担挑着他的退伍的物品回到故乡,站在已经倒塌了的故居前时,无言的秋风飘摇着从倒塌的废墟上长出的高昂着头颅的狗尾巴草,远处萧萧的秋风送来了片片枯黄了的栗树叶。

    族中几个年长的老人否决了赵志龙要把父亲从村里赶出去的意见,统一意见后作出决议:由父亲还请远房叔公死后安葬时所借用族中的一切费用,继承远房叔公名下的五分水田和一份松树茶山;已经倒塌了的房屋也由父亲修缮居住。

    父亲在外面虽然学会了一些字,但却不足以养生立命。远房叔公留下的五分水田也只能保住半年的饥荒。修缮房屋和偿还远房叔公安葬的费用加起来共拉下一百多块大洋债务。于是父亲便重操旧业,继续以做神香维持生计。

    看到父亲重操旧业,赵志龙心中满怀敌意。他没有想到,父亲在军队里居然没有被枪子打死,现在又回到家里与自己竞争。青龙河集镇上,他那搓得三脚猫功夫的神香,永远无法与父亲那搓得圆润光洁的神香竞争。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父亲只是一心一意地搓他的神香。选择天晴日朗的日子,天不亮地无光就吃了早饭挑着箩筐沿着长满长长的青草与松树油茶的荒凉古道走过大塘坪去三十几里远的旧云溪县城挑回搓香的原料。每天雄鸡刚刚叫过二次就起床煮饭吃了开始搓香,直到夜深人静了才烧了水洗澡睡下。青龙河赶集的日子,父亲早早地来到集市,租下案板把自己的作品整理得整整齐齐,等待顾客的来临。

    在父亲三十岁的那一年,由父亲的姑姑与姑父请人给父亲说下一门亲事。刚刚满一十六岁的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就是石上村过了河那边那个圆圆的叫做高山坳的大山窝里的人。母亲只有一个妹妹,跟着她的爹过着孤苦的日子,她的母亲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就疯了,死在了山里。在母亲出嫁的那天,外祖父送母亲送了很远很远,送出了大山,送过了那条青悠悠的河一直到了石上村的大鼓堂大门楼。

    临别,外祖父对母亲说:“孩子,你的男人是一个经常出外做生意的人。田里地上你要吃得苦。男人不在家的日子,你要守得住,守住了你是好人,熬不住你是贱人!”

    母亲泪光闪闪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从此,田里地上的事情,都是母亲在操持。那些年,父亲依靠着自己的专研,做出了能够供大寺庙里为超度亡灵而做的大法事的打醮用的可以连续燃点四十九天的蟠龙大香。赵春晖曾经有一次听父亲说,那时候往寺庙里送货的不少,都说自己的香能够连续燃点七七四十九天。寺庙里的规定是:谁的货都不拒绝,燃点在打醮的地方,能够连续燃点七七四十九天的可以拿到钱,不能燃点到时间的分文不给。

    父亲说,那可是像许多读书人考状元一样的大事情。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肩上挑的铜板比送香时的担子还要重。不过,从云溪县到广西的八步,得挑着担子来回走四百多里,到处都是高山大岭,还有深深的溪流河谷,还要经过“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从我地盘过,留下买路财”的土匪地盘。

    赵志龙的耳朵尖,听说了父亲做的盘龙大香是在广西贺州打醮的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大法事中唯一通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燃点拿到了铜板的人。在父亲再一次给寺庙送货的时候,便悄悄的尾随于后。

    后来土改中,赵志龙千方百计当上了农会主席。

    就是这个赵志龙,在人前人后都说父亲通匪,并且向当时的政府告发说父亲是与土匪有勾结的□□。

章节目录

跋涉人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八千里路云和月并收藏跋涉人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