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明日才至立夏,今晨的阳光却已有了些夏日的灿漫。我早早准备好采访所需的材料,携着入社不久的新人维含出了门。

    比起头顶的日光,南京城的打扮更灿漫些,街角巷尾,青天白日满地红。行人的脸上布满喜色,人流齐力往一个方向涌去,他们要去码头迎接久违的故人。逆流而行的,大约只有我与维含罢。

    我们亦是去见一位故人。

    我在申报工作十数年,论资历论功底,今天都该排在码头的红毯上,近距离访问那些个故人。且别说是我这般资历,社里初出茅庐的小年青,现也在红毯边摩拳擦掌呢。而位居副主编的我,高薪挖掘的摄影师维含,却被遣去了码头的反向。

    听起来,这像是遭了冷待。可实际上,这冷待是社里人人争抢了半个月后落在我处的。

    我今日的任务是出城采访一个人,一个令大半中国魂牵梦萦,索思不停的女子。十年前她在艺术巅峰毫无征兆地息影,留下一打打疑惑后销声匿迹。连我这个消息很是灵通的记者,都不曾再听闻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宋姐,我左右想不明白......当年她走得利落,也宣称不再接受任何访问,怎么过了十年,倒是来主动来联系采访了?”维含背着器材,像是吃不了重,走得很是缓慢。

    “这我也不明白,苏子的最后一部戏虽得圈中人交口称赞,市井百姓却不这般看,我记得当时几个小报将她骂得可凶了,搞得日日有人往她宅门口扔臭鸡蛋......”

    那几家不知名的小报虽很快倒了闭,但那段时日,报纸竟可日销万份!单看销量,堪堪能在中国挤上前十了。

    “那群无耻市井妇!戏归戏,人归人!再说,真占了他人夫又如何,像程先生那般人物,几个没拢上些姨太太的!”维含高举着器材怒骂,我真怕他失手摔了去。

    维含口中的程先生亦早已消身匿迹,那时的对错,早无当事人公断。市井妇人的迁怒也是能理解的,毕竟对夺爱的外室,她们大多有亲历之恨。

    维含的愤恨不平亦是可以理解的,据他自己说,打记事起,过他眼入他心的女子,除了母亲,便就只有苏子了。苏子盛名之时,他堪堪是位黄口小儿,却时时肖想娶她。他那位亦肖想着苏子的父亲知道后迅速嘲笑了他“爱情”:

    “你个鬼头,到你有对付女人能耐的时候,也只有苏子的女儿轮得上你肖想几番了。”

    维含虽很不满,却觉得在理,苏子是等不到他长大的。于是他眼骨碌一转,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维含,苏子第一部戏中的爱人,就是这俩字。

    “宋姐,你也是老记者了,十年前你早入了行,当年的事儿您真的一点也不清楚?”维含似猴般将器材抗在右肩上,讨好似地问我。

    “我知道的,同你晓得的一般多。”我随口骗了这只猴儿,一是怕他追问起来不停歇,二是我知道的往事里,苏子对程先生的爱更凄惨,结局亦是,说了怕他更感伤怀。

    “也是,他们那个圈子太高了,云里雾里的事咱普通百姓摸不着......不过,你有见过她真人吗?是不是和片里一般美?”他跳到我的左手边,把器材往左肩换了换。

    他这个问题不比前面的难,却让我愣了好一会。

    见过吗?苏子六年的影星岁月里,只演了三部戏,实在少得可怜......不不不,该是三部半......因此能见她的机会真真太少,但我却真见过她一次,还是只有我和她俩人时。

    那年我受邀参加程先生的订婚礼,却因为社里存了些事先行退了场。出于礼貌,我从花园侧门悄悄躲了出去,拐了几圈却发现有人躲在常青树后偷看窗户里行的礼。她那般独特的外貌,我决计不会认差。

    我悄悄从后边拍了拍她,一转头,果是苏子!她没影片上那般光白,却剔透的自然些。她的五官美丽与否,我无法从半裹的脸中判别,那双常伴灿漫的眸子此刻布满哀痛。我那时便想,她可以试着演演悲剧,决计不会比凤珠差。

    “你这个位置,很容易被里边的人瞧见。”她正对着厅内唯一的落地窗,最是瞩目。

    “我晓得,我就是想看看,他见了我会怎样......”她背对窗户转过身对我说,正巧错过了西装革履的程先生直视而来的目光,我看他眼里的意思,多半是不悦的。

    “这里的记者很多,您还是快些走的好,万一上了报,于你而言,落不得好。”我不愿她看见程先生绝情的眼色,因为我早也是她影迷之一,不愿她落得心伤。

    她听完许是想到什么,匆匆转身离去,头也未记得回。我亦不敢再看屋内那人的目光,掉头离去......

    “美,比片子里更灵动。”忆完往事,我笑着回了维含,他却笑得比我开怀。

    说说笑笑间,我们坐车到了约好的地点。空旷的草坪中立了一栋精美的欧式别墅。这原是上海人口中著名的沙发花园,当年一二八事变后,外籍地产大亨沙逊为避战乱,草草将这一大片地分割出售。这地在当时虽然不算天价,也绝不划算。

    那时沙逊名声极大,谁在他这买了地,小报上登的一清二楚,苏子还莫名在这买下两大块,世人由此惊叹“戏子”的富足。

    因此,这确是她合该的住处......但她不合该伫立在门口候着我们吧!

    她穿了身素色旗袍,身量和当年差别不大,映在阳光下的脸庞轮廓分明,丰容盛鬋,仪态万方,实在美极......但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圆润了许多,不知道呆会维含给她留影时,在相片上会不会显得过丰腴。

    “宋主编,还有这位......先生,你们好。”在我寻思着开口前,苏子抢先问了好,同行的还有维含着急伸出的左手。

    苏子站在门槛上,离我们还有几步距离,她低头看着维含略颤抖半举着的左手,有些诧异。

    维含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紧张下的失误,赶忙将器材放下,擦拭着略有汗意的右掌。

    “东西我让人拿,你们先进来歇歇。”不料她很快走下台阶,双手虚牵维含的双手,引他步上台阶。这下,不止他那仍颤举的左右手,我看他的眼珠都开始不可置信地颤动了。

    当年圈内人形容苏子外纯内媚,市井妇嘲讽她是披着白兔皮的骚狐狸。我不明她有意或无知,但就她刚对维含这动作,便可看出确实是个勾人的。

    好在她很快撒了手,招呼了一名佣人来拿器材,才断了我此番猜疑。维含也不是真被勾了魂的,赶紧回头抢了器材扛着,连连推辞着佣人的搭手。

    苏子见状不多言,只顾浅笑着进了屋,步速和姿态在暗示我们跟上。别墅内装饰温馨,中西混搭,初看新奇,看多了也无特别之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身影拐着弯,跟着上了楼。

    “此处较为僻静,我们就在这聊吧。”她站在二楼某间屋子前巧言介绍,说完轻轻推开门。

    她礼让我们先行入屋,若不是靠着多年记者本能的提醒,屋内的景象都快让我错乱了。

    头顶的琉璃灯,墙角的各色彩灯,沙发啤酒,香槟果盘......它们齐齐掩在遮得厚实的窗帘内,漆黑中徒留琉璃彩光,这不就似个舞会现场嘛!哪算得上僻静之处?

    但身为客人,访的又是这位一躲十年的电影明星,我是万万不敢显露过多不解的,生怕吓跑了她。

    她等我们都进了屋,轻轻合上门,随后示意我们在沙发上坐。

    沙发是特意摆过的,靠窗一排长的,长沙发的对面单拎出两只,供我们坐。这般简单的暗示下,我们很快寻好位置。

    “苏......苏女士,可否方便将窗帘拉开,这样我拍起照来,景色会好些。”维含经这么一路适应,已不大紧张,能重拾自己的工作了。

    “啊!实在抱歉。”苏子刚在沙发上找好位置坐定,听完倏而跳起,转身趴在椅背上伸手扯着窗帘。

    “没事......没事......没事......”维含则像提完无理要求后的孩子般,摆手不停说着。我很想将他的手抓住,背着的苏子哪能看见他这番无用的声情并茂,只有我被晃晕了。

    想是这间屋子的朝向不错,窗帘方一拉开,灿烂的阳光便毫不停缓地闯了进来,这“夜场的舞会”总算到了头。

    在她手忙脚乱忙乎之际,我亦手忙脚乱翻出记事本,上面写满了我思索几日的问题,只为今日访问用。大概我也有些紧张,在她复坐好之时,我竟忘了早打好的腹稿,完全不知从哪开始问。

    我望着时不时抖几下眉毛的苏子,她用精湛的面部表情提醒我大胆开口呢......不管那么许多了,就从最想问的先开始吧。

    “其实大家最想不明白的都是,十年前您为何突然就息影了呢?”

    我问完,见她的眉目垂了下来,嘴角虽仍弯着,却不是笑。身旁摆弄着脚架的维含也停了动作,其实我今个还忘了问他一问,路途略远,只是拍个简单人像,他何需背着脚架出门?

    “因为有些重要的人,我不得不空下手去照顾。”苏子重新抬起头,回话很是含蓄。

    “难道不是为了离开程先生吗?”身旁传来一声迫不及待的问询,我和苏子同时吃了一惊。我诧异于维含的直白,要知道当年,不论程先生或苏子,都很忌讳被问及私事,维含这一问,怕是要直接吓走这位“金主”了。

    “维含!”我厉声喝止,他真该专注拨弄脚架,充当什么记者!

    维含嘴快,却不笨,问完后他也很是后悔,朝着苏子鞠了几躬后继续拨弄起器材。我小心观察着苏子的脸色,她的眸中仍写着诧异。

    “维含......这位先生的名字很是熟悉呢......”她喃喃着接了句,许是在回忆,她的样子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是也,就是为了离开他。”

    岂料她神色不动,清脆地吐出一句叹息。

    维含突地停下手上动作,我想他一定如我一般惊诧,这街头巷尾猜疑了小十年的问题,这般一问就解决了?

    “宋主编别责备这位先生了,我知道自己藏了太多秘密,这次我主动约你们,也是愿意谈谈的......你们申报的报道最是公正,我想借你们之笔开诚布公的解释一些误会,也省得每次有熟人问我,都要把老回答重新嚼一番......”

    她的脸庞衬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皆是一般云淡风轻。

    在她起身为我们倒水之际,我赶忙翻了翻手上的记事本,若是能问私事,这本子上的正经问题全不算好问题了!我该从何问起?问什么?

    冷汗在背后泛出,我现在倒想让维含与我掉个工作了,他对苏子的往事如数家珍,显然比我更适合做个“记者”。

    “维......维含先生需要喝点香槟吗?”她欠身询问维含,也不顾着点他一直泛红不止的脸。

    “既然‘维含先生’在这,我又想从头好好聊一聊,那也不劳您问了,咱们就从最开始说起吧,从当年那位维含先生说起......”我默默舒了一口气,笑着点头,这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请维含先生拍好所需照片吧,故事有点长,我想去换身舒适地慢慢聊。”说完她侧身在沙发上坐下。

    “苏......苏苏小姐,麻烦您坐正些,朝我这边转。”维含温柔而惶恐的提了要求,我从未见他如此小心过。

    “我想侧着拍,侧着拍会显得脸小些,我不想读者十年后见完我的第一句话,是嘲讽我胖了.....”她说着笑着,把身子扭得更侧了。

    从我这角度侧看去,不远处坐着的女子有着尖尖的下巴,清冽的笑容泛在脸上,衬着窗外的灿漫阳光,一切恍若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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