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话,即刻转身入了茶楼,徒留两辆车前怔愣的我们。

    回去的路上,云叔秋叔受邀同去姑父家吃饭,两车并行,姑父自然选择上云叔的车。

    这样一来,我们一车小辈本该肆意欢腾,可惜程井然最后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齐齐陷于思索。

    “你说元序他是什么意思?”宏哥是程井然的好友,按理该最是了解他,现下却成了最迷糊的那位。

    “你不是说程井然穷的都要娶不起媳妇了?”我问宏哥。什么个意思暂且排不上考虑,这句话是真是假辨了再论。

    宏哥听完,嫌弃地睨了我眼,却不说话。

    “程井然没钱,不代表他老程家没钱吧......听人说他家光是地契,就得费几间屋子垒呢。”我点点头,觉着苏木这话有些理。

    “呸呸,你们先把人叫对了!怎么能直呼其名?得叫人的字,元序,记得伐?”宏哥气急败坏的给了我俩一人一栗子,我看他怒气不假,赶忙先点了头。

    关于中国人有名有字这点,我也知道一些。当然,这一些单指我的爹爹。他好似也是有名的,可为了守某些规矩,总用字称呼自己,于是我妈妈一直以为他就叫同仁。

    临了等到婚礼,妈妈听他自己念出另一个名字后吓一跳。姨妈直以为她受了男人骗,不然怎会连丈夫的名字都不清楚......

    一番鸡飞狗跳后,爹爹终是让在场犹太人弄懂了为何他有两个名字。懂归懂,妈妈才懒得再费力记一个呢。这般日子一久,除了爹爹自己,我家竟再无人知晓他的原名。

    因此我一贯觉着爹爹是可怜的,我不愿程井然也这般可怜。若哪一天,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名叫程井然......还不算凄惨吗?

    “这程井......先生,为何有那么多地契。”我是真没记住他的字,在宏哥的怒视下,只得折中称呼他。

    “这程家,定居广州,可是南方出了名的大地主。”前排默不作声的新表哥回了我。

    “这广东,福建两省的富庶地,不论户主名记的是谁,不论转几个弯弯,实质上都是程家的......就连这江浙,他们也拢了不少地......真是好诶,坐着抽抽烟喝喝酒,银子跟不要命似的来......”

    我边听边晃脑思索,我不清楚这些个省在哪,到底有多大。爹爹说苏木前些年去到的广东,堪堪有半个德意志大小。这样比来,他确实是个极大极大的地主!

    “那他呢,他不在广州同家人一起,来上海做什么?”老程家再怎么有钱,说的也是他爹爹,可我不关心他爹爹。

    这算是我同新表哥搭上的第一句话,因此我话语尤为温婉,岂料他却答不上了。

    “出来长长见识,花花钱呗。”大概宏哥不忍我这娇声无人应,回了我的问。

    “广州很穷吗?”

    在我们柏林,只有乡下来的,才会自称长长见识。我料想中国也差不远,便转问去过广州的苏木。

    “不!广州不穷。只是论着新式玩意,上海的事物在全中国,也是独一份的......想他元序几年前初到上海,长袍马褂叼个水烟,哈哈哈哈真是土到渣了。”

    “是了是了,他还不打摩丝,还往茶里倒奶!”因深有同感,我即速接上宏哥关于土到渣的评语。

    长长见识这个缘由,我大意明白了。

    “他出来光花钱,不工作吗?”可他若是一个只吃喝玩乐的男子,我想还是不继续喜欢了。

    “花钱就是工作啊......”宏哥笑谈。

    这样一说,我和苏木都愣了。工作是为了挣钱,花钱怎么同挣钱一样呢?

    “他啊,专天南地北花钱投资。今个中意上海的茶楼,买!明个觉得东三省那个厂不错,买!隔几天瞧瞧客船赚钱,买!钱花不完,就去弄弄新事物,省得被我们嘲笑......喏,譬如和美国佬一起玩个中航......”

    我数不清宏哥共举了多少天,程井然又在哪天买了些什么,只粗略感觉他确实买了很多东西。

    “他买那么多,玩得过来吗?”宏哥这语气,让我觉着这些个厂啊机啊,就是几件玩具。

    不料宏哥听完哈哈哈大笑,抬手掐着我的脸蛋揉啊揉。

    “买完请个当手先生,同他爹一样,坐着抽抽烟喝喝酒,银子都跟不要命似的来。”上句没接成,这句,新表哥总算接上我的话了。

    我还想再问问,他有女伴没有。在柏林,抢人男伴相当可耻,会被一些小报点名批评。可这张敏宏玩着我的脸不放,我吐不出半个字。

    见他折腾良久未玩够,苏木终于念在同胞情谊,帮忙擒住他的手,望着我红通通的脸蛋笑骂够了够了......

    就这般够着,我们的车也够着家了。

    因这番嬉闹,我最后这问题没问成,渐渐又忘了此事。后来我想,若这天宏哥让我把话问完,我便不会有接下来六年之久的喜与涩。

    车到姑父家时,天空恰好落起了阵雨。表姑念叨这夏日的雨来地猛去得快,着手准备着茶点,预备雨停后大家坐在草坪上吃茶聊天。

    柏林雨多,却是绵绵,因此见雨真很快停歇,日头伴着彩虹出来时,我喜不自禁冲向草坪,转了几个圈后畅然倒下。

    “哈哈哈,苏子当真还是个孩子!”云叔尾随其后,也不知是笑赞还是嘲弄。

    表姑见我这般开怀,很是开心,她赶忙让佣人端出预备好的茶点,一一摆在草地上。地上摆了几张躺椅,大家择位坐下,嬉笑言谈。

    “正秋,元序给你剧本,写的是什么?”

    姑父虽然言谈带笑,眉头却一直微皱,想来还在为资金一事烦忧。坐下没几句,又扯回这事上来。

    “咳咳......剧情倒不曲折,胜在故事清丽,大概很能受青年人欢迎。”作为在场的青年人,我听完秋叔这话,突然很是好奇。

    “大概就是一位清纯的女学生,与一位斯文渊博男学长的青春之恋......”说着说着,秋叔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耳廓渐红。

    “哈哈哈,确实是清丽美好的故事,于我们也很是怀恋呢。”姑父听完先是诧异,很快又怅然若失的夸赞。

    “可这情节......会不会太单一了?”云叔却未笑,爹爹说他在姑父公司主管发行,看法总是偏向如何多挣钱。

    可姑父听完嘴角未松,不感一丝烦恼。

    “情节是简单些,但剑云不管拍片,有些情况你是不大懂......这有声片,我们是第一次做,也无法从其他公司偷学经验,所以剧情越简单,操作越明了,越是好。”

    姑父说一句顿一句,直顿得云叔微点了头。

    “还有就是,咱们明星这几年的片,虽很受欢迎,却缺少深度,太世俗!那些知识分子,大多是不看的。现今我们还拍不出让他们侧目的深度,却可以有让他们侧目的内容啊!学妹学长的,不要太契合他们生活呦......”

    这段话姑父说得急了,顿句不太顺畅,可云叔的脑袋却点得更猛了。

    不只是他,连我这个外行,都要被姑父两句话骗了去。你说方才对着那五爷二爷,他怎做不到如此态度相劝呢?

    “好好好,你说的都好,可是有一点你没考虑好。这钱......从哪来?”

    这三人前头这番临场讨论,精辟地我快鼓起掌。但直到这句话毕,我急速在心里划去临场二字。

    只因话语未完,三人皆似有似无向我看来,你说这齐整的眼神,划一的方向,能不能是临场?

    “我刚看苏子奔到草地上的场景,就同看见当年爱慕过的女生飞舞一般......”

    “苏子这模样顶好,上镜定很好看......”

    “你妈妈不是导话剧吗?我去柏林时还看你客串过,苏太太说从小将你带身边熏陶,演得着实不错......”

    “苏子国语也说的标准,配音不是困难......”

    .......

    我这刚意会到他们的一些意图,秋叔、姑父、云叔便从各个角度分析。一句句先堵下我不合适,不好看,演不好的理由。夸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这剧是天生为我作的......

    “各位叔叔伯伯莫说了,苏子耳根软。父亲让她陪我来,一是依照惯例,让她上大学前寻一趟根;二是让她肆意玩玩,开学回去后能专注课业。演戏是大事,万万不能让她捣了乱。”

    都说长兄如父,父亲不在,苏木这兄长发话,在座几位听了也就即刻收了嘴,继续皱起眉头。

    “也是,苏子是来玩的,还得回去上学呢。我们再想想法子,也许元序那句只是顽笑话呢......”姑父说完招了招手,领着幕僚进屋想法子。

    苏木这时想起来,父亲嘱托给秋叔的药还忘在车上,得赶忙去取。因他不认得司机,宏哥便陪与他同去。

    这样一来二去,草坪上只剩我与新表哥了。新表哥打那三位叔伯一齐看向我起,便也一直瞥着我,就是不说话。

    “确实像个清纯的女学生......”

    “你说什么?”我听新表哥嘟嘟囔囔,很是好奇他的下半句话。

    “元序今天也奇怪了,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新表哥的这句话吐字腔圆,他虽不明说,但我晓得他在说程井然最后的留言。

    “他怎么奇怪了?”我有些激动。

    “他才不会拿人要挟钱呢......除非,很是看重某人。”听完这句,我脸不禁有些烫了,不论新表哥话里是看重还是看中,于我而言,都是个极好的词!

    “难不成他很想我演,才这般要挟?”

    我瞪大眼睛等着新表哥回话,他却不慌不忙扫视起我的脸,眯着小眼珠说:

    “想来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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