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个微弱的声音却突然让楚萼心头一动。

    “等一下”,她忽然伸手拉住马缰。

    然后侧首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见楚萼住马,孟是如拿眼睛睨着她,微微偏头,轻笑一下,一派气定神闲。

    楚萼凝眉看着地上的人。

    刚刚听到那声模模糊糊的“郡主救我”,刹那间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但是却转瞬即逝,叫人完全抓不住。

    就在楚萼愣神之际。

    那个人又道了一句:“郡主救我”!

    这次的声音比上次的要大一些,也更加急促了些。

    华阳赦见楚萼面色凝重,略一思考,然后便打马上前。

    离近了,楚萼俯首看着那个人,

    此人侧着脸趴在地上,虽然脸上血肉模糊,但是大致还是能看出长相和轮廓来。

    楚萼双目紧紧地盯着他,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于是她疑惑地偏头看看孟是如,犹豫了半晌,她回首对华阳赦道:“不认得,走吧”。

    华阳赦闻言,于是一拉马缰,调转了马头又要走。

    大约察觉到他们要走了,此时那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居然勉强动了动,然后气若游丝道:“我是小六......将军......手下。”

    此时的楚萼还未走远,闻言,她眉梢禁不住一挑。

    那一刹那,她终于知道刚刚从心头闪过的念头是什么了。

    是了,当初护送父亲一路逃到沣阳的还有一个人至今下落不明,周牙说那人当日混进了城最后便没了踪迹。

    猛然回头,眼神如电,看向地上的人,楚萼心中一急便要跳下马去。

    华阳赦察觉到楚萼一挣几乎要落马,于是急忙伸手将她的腰搂住,才没让她跌下去。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楚萼面色凝重,话到了嘴边,抬头看看华阳赦,最后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暗暗捏了一下拳头,楚萼轻轻舒口气:还好华阳赦及时揽住她,才没让她显出大的动静!

    很明显,这个孟是如今日抓了小六来便是要威胁自己的。

    听孟是如方才说的话,显然是华阳赦抓了孟湛。

    楚萼知道,华阳赦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人,那么既然抓了就肯定是有用处的。

    若是自己现在开口了,便等于要华阳赦用孟湛换小六。

    且不说这个华阳赦会不会答应,便是答应了,这样会不会坏了华阳赦的事?

    并且看这小六的模样,除非现在马上将他换回来,否则今天答应了交换,估计明天孟是如就能把他折磨得不剩半口气,到时候换回来之后再死了,也怪不得他了。

    要么说封楚萼心有七窍,电光火石之间便将前后思了个遍。

    于是她紧皱着眉头仍然将地上的人来回打量几遍,然后似乎极其疑惑地回头看看华阳赦,奇怪道:“他刚刚说什么?什么小六?你认识个叫小六的吗”?

    华阳赦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便只凝神看着她,轻轻摇头。

    于是楚萼便装作不在乎地耸耸肩,然后轻松道:“走”。

    对面的孟是如原本好整以暇地看着楚萼,此刻见楚萼仍然没什么反应,便沉了脸色,一时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于是想了想,便开口提醒道:“这个小六是你父亲封河手下一员亲信,怎么,郡主不管他?”

    闻言,楚萼斜着眼扫了一下地上的人,然后故作恍然的样子:“哦?原来是我父亲手下?我父亲手下亲兵那么多,难怪我不认得”。

    说着,她轻轻摇头,然后对孟是如道:“将军何苦将他虐成这般模样”!

    “哼”,孟是如瞟了一眼小六,满脸不屑,似乎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玷污双眼,他看着楚萼正色道:“此人是反贼,胆敢背叛大晟的东西,留着他一命便已够仁慈了”。

    听了这句话,楚萼暗暗蹙眉,悄悄观察着孟是如的面色。

    楚萼自然知道,封河的所谓谋反,乃是他们孟家的杰作。但奇怪的是,此时这孟是如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很是有些义正言辞,甚至义愤填膺的意味,好似真的对封河勾结外贼谋逆造反之举很不齿。

    这倒是叫楚萼疑惑了,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他大可不必装作这副样子。

    突然之间,一个荒唐的念头蹦进了楚萼脑海中:难道这个孟是如不知道封河是冤枉的?

    轻轻摇头,楚萼将这个可笑的想法从脑中剔除。怎么可能!他父亲一手策划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情!

    就在楚萼愣神思考之时,孟是如轻轻挑了一下眉梢,继续提醒道:“郡主真的不理会他的生死”?

    说着双眼紧紧盯着楚萼,明显在等她的回答。

    见问,楚萼冷笑一声:“孟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孟是如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郡主若想要这个人,我便给了郡主,但是也就请二位将我三叔归还,如何”?

    “我又不认识什么小六,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说着楚萼冷笑一声,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又半眯着眼睛试探道,“再说了,这人都被你弄得半死不活了,你用一个将死之人跟我换你三叔!难道是要我也还给你一个半死不活的三叔不成”?

    “不论如何,郡主若能让我三叔回府便可”,孟是如这样说着。

    闻言,楚萼心中一惊,复又一喜:

    看来这个孟是如和孟湛的关系并不亲睦,此时执意想要回他三叔估计也是迫于成国公府的压力,所以只管要人,哪怕是个半死不活的,只要能回去交差就行。

    既然他和孟湛并不怎么亲密,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楚萼冷眼看着孟是如,半晌,森凉着口气道:“将军自然只想要你的三叔,但是在瑶英看来,只用一个身份可疑的小兵便换了国公府的三爷,却不是个划算的生意”。

    闻言,孟是如不禁将脸色绷紧,早听过这个封楚萼难缠,却不想难缠至此。

    于是他沉声问道:“那郡主要怎样?”

    楚萼笑:“说实话,我们也不想跟孟三爷为难,煜王之所以将他抓来,不过想为瑶英出口气罢了。想必将军也该听到一些我和孟三爷的过节,孟三爷之前做事有没有过分的地方,将军心中自然有数。这桩事原也只是因为王爷心疼瑶英才引起的”。

    说着,她回头看看华阳赦,那眼神甜蜜的,好似掺了糖一般。

    随后,她继续道:“不过这沣阳城怎么说也是堂堂帝都,天子脚下,我们也不敢真对三爷怎样。若把事情闹大,我们也讨不到好处。所以瑶英心中懊悔这件事做得过了,也早有将三爷归还的意图,只是......”楚萼说着,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只是将军如今却用这个叫什么小六的来威胁瑶英,倒是叫瑶英心中不喜了,瑶英平素最厌恶旁人的威胁”!

    “郡主的意思是,如此反而不愿将我三叔归还”?说着孟是如不觉便将手中的链子收得更紧了,地上趴着的小六一阵抽搐,看得楚萼直揪心。

    尽管心中纠急,面色却仍然没有半点表露,楚萼随口道:“这样吧,瑶英也不想跟孟府为难,想必将军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大家也不适合撕破脸皮,只要将军答应瑶英一件事,瑶英便将三爷归还。”

    “哼”,孟是如冷哼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什么条件?你提”!

    楚萼也不在意他的语气,继续道:“其实瑶英在心中素来也是敬重将军的。平日里得空时,王爷常与瑶英说起当年邱四原一战成就的七大名将。每次聊及过往的盛况,总令瑶英心生向往。现如今七人中,南舜黎家两兄弟已经不,不在了!北承玄司遇已然称帝,不复为将!桑雅的顾辞和半城......终非我族类!便也只剩煜王和孟将军堪称对手了。据说当年邱四原剿匪,王爷和将军未能分出胜负,今王爷既已回朝,瑶英倒是很想看看你二人之间究竟孰高孰低”。

    “哦”?说到这个,孟是如果然来了兴致,然后道,“你却要怎样”?

    “很简单,眼看就要至深秋了,想必将军也知道,大晟每年都会有秋猎,今年煜王既已回朝,你二人便在秋猎上分个高低,届时,无论胜负,不论生死,我们与孟府便算是恩怨两消。到时候各自都放人,如何”?

    孟是如略微思考一下,见楚萼提出这种类似于江湖草莽约战一样的主意,差不多也能猜出她心中打的小九九,但是听到楚萼那句“无论生死”,还是活生生将他那好战的血液给勾得沸腾起来。

    于是他点头,朗声道:“好,便依你所言,自邱四原之后还未能和煜王交手,是如甚是期待”。

    见孟是如答应了,楚萼点点头,然后对他浅笑道:“既如此,将军且放心,在那之前,我们会好好照顾好三爷。也请将军把这个叫小六的照顾好,别再叫他受伤了”。

    孟是如瞥了眼趴在地上的人,道:“自然”。

    这时,在孟是如身后一排下人中一个中年男人忍不住皱眉,小声地出声提醒孟是如:“将军,我们此来可是务必要将三爷要回去的,老太爷交代了......”

    将手掌竖起来,孟是如打断他:“便等待几日又何妨”?

    在他心中,这个孟湛是个最无用的,早点要回去,迟点要回去自然没什么差别。

    于是将马调转了头。

    “驾”一声,便当先回城了。

    其他人见状,面面相觑,最终无奈,也只好将小六扶上马,然后策马奔腾,浩浩荡荡便消失在楚萼眼前。

    至此,楚萼已经快虚脱了,汗湿后背心。刚刚强打着精神,还不觉,此刻放松下来却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似濒临碎裂一般。

    之前楚萼跟孟是如谈判时,华阳赦一直没有打断楚萼的话,此刻略低头看看楚萼,黑沉如墨的双目熠熠生辉,唇角难道居然带了一点笑。

    五年未见,想不到,她的见机依然如此之快,拿捏人心见缝插针的本事依然这般出神入化。

    华阳赦也是个心灵的,自然能看出楚萼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引导,步步设套,不过是在实行拖延战术。

    一开始装作不在意小六的样子,将孟是如的筹码压到最低,然后用话套出孟湛在孟是如心中并不如何重要,于是便可顺势将交换人质的事情轻轻放下。随后剑走偏锋,侧重到猎场比试,即便孟是如能察觉到这只不过是楚萼的缓兵之计,但是他那逞武好胜的性子几句话便被楚萼给勾了出来,也由不得他不答应。

    华阳赦眸中带笑地看着楚萼,就刚才这一番较量简直让他想要击掌称赞。

    最重要的是楚萼刚刚无意中却套出来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华阳赦本还不敢断定的一件事,现在已经在心中渐渐明朗了起来。

    “没想到,邱四原一战已经过去八年了,这个孟是如好胜心仍然这么重”,楚萼摇摇头,言语间满是疲倦。

    见状,华阳赦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布满茧子的手指,触及微凉的肌肤,居然让楚萼觉得温暖而舒服。

    指尖上那柔和的力道,让她放松到几乎要睡着,完全叫人想不出这手指的主人居然是以凶悍狠厉著称的北境修罗,邱四原七大名将之首!

    说到七大名将,那便要从八年前的邱四原说起。

    邱四原位于成州西面,东北地接大晟的成州和瑾州,往南便是南舜项真邑也就是如今的硕州一带,往西过荔水便是桑雅。

    十多年前北边因为遇到大雪灾,冻死了无数牲口,狄人的一支部落由着北承最西边的见水关顺着荔江南下,一路烧杀抢掠,到达了邱四原,联合原本就啸聚在此马匪,数年内势力迅速壮大,直至十数万人,盘踞在这一片广阔天地中,毫无约束,无法无天。

    为了生存,这帮人专门劫掠周边,打劫过往商旅,扰得各国边境不安,最后终于惹了众怒。

    百年来北承,南舜,大晟,桑雅第一次联合剿匪。在邱四原上展开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

    据说,那一战之后,邱四原上的土全部变成了红色,之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暴雨,雨水都是血红色的。

    据说当年丢进邱四沟的尸体将底下的毒蛇喂养得疯长起来,泛滥成灾,人们又开始紧急灭蛇。

    据说来年邱四原上的草木异常欣荣繁茂,人都说,那是因为埋葬在地下的尸体滋养了这一方土地。

    只是无论当年如何惨烈,现在都已经八年过去了。

    而今除了繁盛的草木和遍地的毒蛇,邱四原一点都找不出当年轰轰烈烈的岁月里留下的一点痕迹了。

    然而无论如何,那几乎可以载入史册一战,却成就了当时正值年少的七位将领。

    世称邱四原七大名将。

    自那之后人们说起世之将军,便习惯称他们为当世七大名将,然后便是街头的垂髫小儿也能如数家珍一般地将这几人的事迹细细道来。

    而时至今日,除了南舜黎宋黎楚两兄弟,已经随着南舜的灭亡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剩下的其他五个人都是威震一方,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见楚萼愣愣地出神,华阳赦忽然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想如何救出小六”。

    “他是你父亲的亲兵”?

    楚萼不说话,只愣愣地点头。

    华阳赦轻声道:“你不用担心,只要知道他在谁的手中,我便能将他救出来”。

    楚萼心不在焉的,不说话,只仍是点头,

    此刻不是她不愿说话,而是她真心觉得这一天太累了,累得她恨不得就地倒下便睡。

    见楚萼倦色浓重,于是华阳赦便脱下身上的披风将楚萼裹在怀里,然后打马便慢慢往城中走去。

    此时天色擦黑,前方朦胧可以视物,晚风带着凉气袭来,幸然,他的怀抱还算温暖,楚萼也并不觉得如何冷。

    一路寂静,两人并不说话,只有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野地里。

    眼看着城门在望,默默出神了半天的楚萼忽然出声:“你为何要抓了孟湛”?

    这是这两个多月来,楚萼第一次主动跟他“聊天”。

    华阳赦心中忽然便松快了很多,好似郁结在心中的一团闷气终于舒畅地吐出来了。

    于是轻轻拉起缰绳将马儿脚步放缓,然后低沉着声音道:“你觉得,对于孟家的了解是孟湛多一些还是孟是如多一些”?

    楚萼想了一下,垂着惺忪的双目,闷闷道:“孟是如少年从军,跟随孟澈南征北战,长年不在沣阳城,他是最近几年回归朝堂的。但是即便回朝了也一直住在他的将军府,也是这个月才开始接管国公府的。此人虽然在朝堂上很能干,很为人忌惮,但是在成国公府却根基不稳,自然比不上多年来打点国公府的孟湛”!

    “那你觉得孟湛为人如何”?华阳赦靠在她的耳边,继续轻声问。

    显然一说到孟家,楚萼便浅浅地来了兴致,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华阳赦的侧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耳朵,只出神道:“孟湛其人,奸佞,睚眦必报,目光短浅,做事冲动,不过他既能掌管国公府多年,想来也是有些能耐的。最主要是他身子差,导致心性不好,若是他年少时候能有一个好的身子,说不准现在的成就不会下于孟澈孟是如父子”。

    “嗯,你说得对”,华阳赦道:“孟湛此人对于成国公府最为了解,也是目前为止孟府唯一可以撬动的一块砖,所以我把他抓了,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撬出来了吗?”

    “没有”,华阳赦微微眯起锐利的双眼,沉声道:“这个孟湛虽然是个小人,关键时候还是有些硬气的。”

    楚萼伸手揉揉眼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你的手段都没有撬开!你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可以扳倒孟澈的东西”。

    “呵”,楚萼干巴巴地笑一声,“那可难了,这个孟湛再怎么目光短浅,也该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华阳赦摇摇头:“本来是很难,但是今日看到孟是如身边跟着的人,便觉得有机会了”。

    “哦”?此时的楚萼已经昏昏沉沉了,当然没力气思考他的所谓“机会”是从哪来的,最后只晕晕乎乎地问了一句:“如果救不出小六,便把孟澈交出去,行不行”?

    一句话问出,还未等华阳赦回答。

    此时的楚萼已经倦至极致,连多说一句话都似乎不能。

    明明还有很多疑问,明明还有很多事要操心,明明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云遮雾罩的迷宫中,完全理不出头绪。

    但是此时却头疼欲裂,连思考都不能,只想睡过去,情愿不要再醒来。

    于是一歪头,便陷入了昏睡中。

    觉察到楚萼已经睡去,华阳赦将马放得更加慢。

    他将她的头部微微调整,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肩上。

    低着头,他看着她熟睡的侧脸,看着她即便睡着了却仍然紧蹙的眉头。

    半晌似轻叹一般:

    “大晟的风暴就要来了”。

    “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

    “等我把这边处理好了,就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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