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走来凤仪后,听说来凤仪要蹲大牢,还有人说要枪毙的罪也够,来金和金枝吓得咬指头。

    社员们聚集到来金家,也只能替凤仪惋惜,都说好心没好报。社员们也没有办法救出来队长,只能劝他们一家想开点。

    金枝每次去公社送饭,那挎枪站岗的民兵小赖,金枝给他好话说一箩筐,还是连公社大门都不允许过。

    金枝和衣而眠,觉得来凤仪凶多吉少,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剋夫命”,第一个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葬身到故黄河里;这第二个丈夫当队长,正心高的带领社员要买拖拉机柴油机,搞农业机械化,却晴天霹雳。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金枝不想让丈夫做屈死鬼,决定想法子救来凤仪。

    金枝想起表哥,三年灾害时期,有次他带领机关的人来大江庄救援。一个县长,光着脚丫子,揙着裤腿到膝盖,两腿插在在泥水里干活。社员一看堂堂县长都没有架子,同甘共苦,也都忍着饥饿忙抢收。

    那次见到表哥后,金枝心里勾起往事。和来凤仪结婚没几天,爹被举报,搜查出一麻袋中央票,冒牌的贫农,现行反革命,被抓到县公安局。姑妈急忙找陈更新:“儿子,你想法子救救你舅舅。”

    “娘,这事情我不能管,有公检法负责,我要管了是犯错误,再说铁证如山,我没法子救他。”

    他娘绝望的离开,边走边擦泪。

    金枝对表哥爱恨交加,只是和来凤仪结合后把恨慢慢的冰雪消融了。他们都是公心啊。而爱也从最初的儿女情长磨练的只剩下血缘的亲情和眷恋。

    表哥和金枝青梅竹马,渐渐的都有爱慕之心,每当金枝从学堂归来,表哥都跑来和她玩,鸟儿和鸣似地有说不完的话。

    周扒皮看出端倪,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万户侯私下里定了姻亲。他想等到金枝大了再告诉她,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绝了外甥的念想,一天吃饭时,他说:“金枝,明个不要去上学,河南(方言故黄河以南的简称)大郭庄你婆婆过五十大寿,捎信来要你过去,可稀罕你啦。”

    金枝正夹菜,愣了,手缩不回僵在半道:“大大,我啥时候有的婆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不是包办婚姻吗?党就反对这一套。”

    “能得你给青杏一样,什么党,不要给我瞎说,你翅膀没有长硬,就想出飞?那年你十岁,万户侯来喝酒,俺哥俩喝的快活,谈得投机,万户侯见你聪明伶俐,就提出要结亲家,那边的万金有我也见过,长的‘不赖’(方言蛮好的意思),我就同意了。还有,你没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是说个没有坷垃头子的人家,喝西北风去?万户侯家可是腰缠万贯,和司令陈梅英是把子弟,人家有钱有势……”

    没等周扒皮说完,金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跑到自己屋里床上趴下就哭。

    舅舅的眼神,舅舅的口气,舅舅的用意,陈更新了然,这顿饭实在是窝囊噎人。这种屈辱一直没有忘记,年轮一样在躯体内生长。他再也没有进舅舅家的门,没有留爷处,爷去投八路。子承父业,陈更新加入李报国的八路军游击队,柳武出卖八路军地道出口,八路军重挫后,他劫后余生,随军转战。

    金枝思念表哥。可是自己却成了爹爹趋炎附势的商品。不,是牺牲品。嫁给万金有,新婚之夜就厄运接踵而来。后来万金有自杀,爹爹把女儿又推给来凤仪。可是自己这些年和来凤仪过的什么夫妻生活啊?有名无实啊!简直就是儿时的“过家家”游戏!荒诞!这些年繁重的劳作和漫长的饥饿,把人消磨的没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了。

    金枝想起三年灾害时候,多亏了城里公社工厂机关学校的支援,粮食没丢到地里。那河滩地被水泡的发了酵,软软的,一陷到腿弯,马车牛车进去就看不见车轮子,庄稼都是人们燕子衔泥一样抱出来的,四五岁的小孩子都参加劳动,抬着湿淋淋的紫砂壶送井水给社员们喝。

    金枝和来抢收的表哥在河滩地里相遇,两人一见如故,在岁月的过滤下只有了厚重的爱,一种手足之亲爱。她看出来表哥和凤仪是一路人,尽管丈夫是两腿插在地墒沟的泥腿子,表哥是万人仰慕的县长,其实表哥也是泥腿子,没有架子。两人之间没有鸿沟,两个泥腿子是拧成一股绳的搞建设,泥腿子和泥腿子才亲,因为都粘了泥,就像脚下的这南河滩胶泥,粘在一起掰都掰不开,相互有着深沉的眷顾赞许。当表哥知道来凤仪没有入党,就热心的做来凤仪的入党介绍人,鼓励凤仪思想上要进步。

    金枝不知道表哥的家在哪里,她也不想到家里打扰他,但是她知道东关的县政府,每年她和社员到城东的磷肥厂和化肥厂拉肥料,都从县政府的大门口路过,每次她都向里张望,想发现表哥的身影,二十多年的岁月在偷偷地变换容颜,就是和表哥走碰头,也许都视为路人了。

    可是那年表哥带队到大江庄支援,一眼就认出她,高兴地喊“金枝妹子”,表哥对她一见如故。

    金枝也不经意的打量过表哥,眼神还是那么亮,光彩照人,在表哥的眼里她看见一个叫金枝的姑娘。她不知道是现在的金枝还是过去的金枝。表哥额角高挑,留着背头,眉毛竖着,自有威仪,下巴有点青,刚刮的胡子,透着刚毅。他依然英俊。

    晌午下班金枝喊表哥到家里吃饭,表哥手里握着草帽扇着说:“带着干粮呢,不能带头犯规,以后有机会亲自到你家和来队长再次深入的拉呱拉呱。”

    这是英雄惜英雄,现在我去求他,表哥不会推辞的。金枝心里明朗了。

    儿子天赐睡得很香,胖嘟嘟的脸,很可爱。要是自己要生出来个孩子多好啊,可是地里要有种子啊。

    金枝想起和来凤仪的婚事。

    当年爹爹包办婚姻,似乎女儿是丧门星,硬是推出嫁给来家。那时候是对爹有深深的怨恨。

    现在想来爹是疼爱女儿的。爹怕小小的女儿受后娘虐待,就年轻不娶了。尽管那些穷人都腌臜爹,说爹是周扒皮,怕娶了媳妇吃粮食穿衣服,不如和寡妇相好划算。

    从大郭庄跑回周寨娘家自己依然是地主婆,比犯人脸上烙铁烙的记号还结实。没人想娶地主婆,有人想娶可是没有胆量,想占便宜的倒不少。爹说咱要找个贫下中农做靠山,这样你就不受欺负,就能抬头做人。爹一辈子总是挖空心思找靠山,可是他的靠山都是冰山,一见太阳就消融了。

    金枝难忘刚入洞房那夜。

    来凤仪沉着的低头说:“咱们不是自由结婚,强扭的瓜不甜,不会幸福的,你回娘家吧,不要再回来,就说我这人不好。”

    “你是嫌弃我是地主婆吗?”金枝惊讶的眼睛更大了。

    “不是的。”

    “那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不喜欢你。”来凤仪心里在滴血,我不是男人啊,我没用啊,这样会害你一辈子的,我喜欢你,我太欢喜你啦,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寸土寸金的女人,我不忍心害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良心时刻要受到谴责的。柳武陈梅英你们两个大魔头啊,我恨死你们,我恨……

    “那你干嘛把我娶到你家来?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我是俺爹逼的。”

    “我也是。”

    “那我们干脆散伙吧,各走各的。”

    “我一个闺女,你说的容易,你就不想想我以后的活路?”

    “我会误你的青春,伤害你的心,好男人多得是。”

    “啥青春?能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一夜长谈。结果一个往外撵,一个赖着不走。

    爹似乎有预感,把女儿推出去安顿好了。结婚回门不久,爹事发,很快草草枪毙。金枝觉得天塌地陷,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也没了。

    金枝难忘埋葬爹的屈辱。

    枪毙那天,金枝推着红车子去等着收尸。她没有喊来凤仪同去,这是丢人的事情。

    来金劝阻来凤仪:“金枝出门去了,这事情你装不知道,可别去,你是干部,影响不好,粘到身上,想甩也甩不掉,不好升官。”

    “他以前不是您的好朋友好兄弟吗?现在是您的亲家……”

    来金揪一下下巴胡子说:“这要看啥时候……”

    来凤仪没有犹豫的追过去,远远看见金枝踉踉跄跄的推着独轮车,狼狈的前行,她就像一根楔子,慢慢的被无形的大锤一下下砸进地平线下面。来凤仪奔过去,抢过车把,自己挂上车襻推着。

    金枝惊讶的跟着。

    他们走过蒋李庄大桥,西行经过大郭庄,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片荒凉的河滩。那里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奋的指指点点,议论咒骂地主反革命。

    几声枪响,金枝看见爹的脑袋就像熟透的新鲜的西瓜,刀子刚一插皮,就喀喀嚓嚓四分五裂,身子摇晃两下仆倒,溅起一片尘土。她发疯一般跑过去,分开众人,想把咕咕流出的血堵住,想再给爹说句话,哪怕一句,哪怕一个字,哪怕让爹爹看上一眼。

    反绑的爹爹倒下了,瞪着眼,肥大的躯干在扭动,脚在蹬地,沙土被踹出几道深深的坑。她跌跌撞撞的来到爹的尸体边跪下,流下的血被黄沙吱吱的贪婪吮吸。

    “大大,我的大大啊……”

    来凤仪低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他和她把爹手臂上缠绕的绳子解开,把插在背上的木牌拿掉。翻过爹的身躯,金枝一看爹脑门上血在汩汩流着,拿手去堵那热乎乎的鲜血,爹就活了。

    围观的人在往横七竖八的死人身上抛土块吐唾液。

    来凤仪和金枝弯曲着身子护住,那些人掩不住兴奋,骂骂咧咧的看着他们说三到四。

    有几个人还折下柳条抽打尸体,被来凤仪和金枝默默的领教了。

    爹比前几年枪毙的万户侯和陈梅英好些,总算留下了囫囵尸首。

    似乎一场大戏散场,人们退潮般兴高采烈的离开,有人唱起了凯旋的歌曲。

    金枝开始嚎啕大哭,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来凤仪垂首而立。

    来凤仪和金枝把爹抬到红车子上,路过大郭庄,有些孩子还喊叫,周金枝地主婆,地主婆周金枝……这是他们身边的一脸嘲讽的大人教唆孩子喊的。

    有几个大点的挎书包的孩子,拍着巴掌唱:

    “周扒皮,坏东西,

    他娘十六他十七,

    半夜头伸鸡窝里,

    撅着屁股学鸡啼。

    来到周寨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来安慰和吊唁。倒是一些哈哈大笑的声音抛向庭院,夹杂着一些议论:

    “周扒皮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当年听到风声卖地没划成地主,没想到屁股没擦干净,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嘿嘿,老天有眼啊。”

    “他外甥是县长都不救他,八成是当年那个放牛郎表哥没娶到金枝忌恨在心,她是个扫帚星,妨的公鸡不下蛋,妨的母鸡不打鸣,你看过门才三天就把爹妨死……”

    “你看那个大江庄的男人,比金枝要大不少……”

    “起码大十岁,怪不得敢喝万金有的剩饭,原来是个老光棍,急啦……”

    金枝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来凤仪鼓励她打起精神,把老人送进南北坑里。

    没有人来帮忙,来凤仪找到村干部派人挖墓穴,没人愿意去。

    来凤仪回到大江庄,叫来张大军大鸽子二鸽子大浪兄弟李豁子于贵人爷俩十几个社员来到金枝林地挖墓穴。

    来凤仪披麻戴孝,为周扒皮摔了老盆,这是儿子的分内事女婿也干了。

    棺材下葬,一抔黄土埋葬了周扒皮。金枝瘫在坟头旁。

    金枝举目无亲,觉得来凤仪有情义重情义,自己要当牛做马,哪怕给他做一辈子丫鬟仆女也要跟定他。和他一个锅里摸勺子,时间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两人一个床上睡觉,就是鸡蛋暖上二十一天还出小鸡呢,这个人,不是石头,有血有肉,不憨不傻,我暖二十一月,哪怕二十一年,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来凤仪也不再劝说金枝离开,这个小女子能到哪里去呢?

    两人过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日子。客客气气的,哥哥和妹妹称呼着。

    人们都说四省七县再也找不到第二对这样的和睦夫妻。男人把金枝作为教育自己妻子的教材:“看人家金枝多贤惠,哥哥的叫着,你们都是母夜叉。”女人把来凤仪作为规劝丈夫的榜样:“看人家来凤仪多好,和金枝没有红过脸,更不舍得打老婆,当初我真是瞎了狗眼。”

    来金咳嗽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金枝急忙起床,下定决心找表哥救来凤仪,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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