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号召农业学大寨。张明亮摩拳擦掌相时而动,召开大江庄社员大会。宣布学山西大寨,以粮为纲,咱们要造梯田。

    瘸把灵说:“广播里说大寨是山连山,山山不断,咱们这里一马平川,连个小山包都没有,咋学大寨?”

    “那还不好办?咱们大江庄的人都搬家,搬到山西去住,不就有梯田种啦。”朱大昌说。

    “馊主意,我不同意。”瘸把灵拍拍那瘸腿抗议,“我想陈校长和大浪也不答应的。好好的平地,偏要弄的高高低低,不是故意难为俺们吗?”

    张明亮不理会瘸把灵,神秘的说:“咱们有办法梯田里种庄稼,地方还不小呢。”

    “我知道啦,学习愚公移山,把徐州的山拉到咱们这里,不就可以了吗?”那时候李苦禅十三四岁,觉得古人移走山,咱们搬来山。

    社员都笑。

    李豁子扯他肩膀:“大人说话,哪有你小孩插嘴的?一边子捏尿泥去。”

    “大家想不起来?现成的,”张明亮得意的说,“黄河大堤,古代劳动人民已经为我们筑好了一座山,你看古代人民的智慧多高啊。家父当年就把砒霜掺在豆腐里,一下子放倒三十多个(过去曾是八个,十五个,二十多个)日本鬼子(其实是汉奸),这就是魄力,英雄壮举……”

    来凤仪感到张明亮在说废话,又要夸夸其谈他死去的爹——他的政治资本。没等到张明亮用“我的多么可敬的父亲啊”结尾就打断说:“大炼钢铁时树都砍个差不多,才植树没几年,又要毁掉,如果要想开荒,我看黄河边的荒地可以,何必在大堤上鼓捣,那大堤是古迹不说,更是防洪的。”

    “我们要政治挂帅。”张明亮不满的看一眼来凤仪。

    对于张明亮的办法,不少社员议论纷纷,都说不妥。

    他们敬畏黄河大堤,这条大堤东西横亘,绵延不绝,似乎在给故黄河奔腾咆哮的水头赛跑,正是因为它的忠诚的千百年的庇护,北面的临河许多村庄和生灵安然无恙,一代代的人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繁衍不止。它是沿河百姓的心中的长城,有了这个坚固的屏障,美丽的画屏,他们自由自在的在着广袤的热土上放歌、耕耘﹑做爱。

    千百年来,一代代人他们无数次的翻过大堤,像攀爬一个漫长的山坡,他们甘愿负重奋力攀登,可是他们不敢有愚公移山的念头,他们知道水火无情,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一辈辈的人多出好多蛮力,小时候来凤仪一次言志说:“我长大要把这条陡峭的路铲平,南面和北面挖开畅通,多省力气。”

    溺爱他的爷爷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点着他额头说:“敢刨上面一掀土,我扒你的皮。哪里多出力气了?上坡是累点,可是下坡呢?下坡不就轻松了吗?老天爷不会亏待人。”

    来凤仪渐渐长大,对黄河大堤充满迷惑:它有多长?源头在哪里?他问过年纪最大的老人,他们都摇头,都只说远的没有边际。

    晨曦初露,他和张大军打马一路西行,两个少年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远望大堤依然蜿蜒曲折埋没在暮色里。

    来凤仪悠悠的说:“看来大堤和故黄河一样长。”

    比他年长几岁的张大军说:“一样长。”

    老人对黄河心有余悸,在玄妙西面的小寨,有人太岁头上动土,取土烧窑,那一段黄河大堤成了杨柳细腰,黄河水暴涨,黄河大堤以南都是泽国,成了看不见边际的海,在一个夜晚,万家酣睡,小寨那段大堤决口,水势汹涌,把小寨那个一千口子人的庄子冲刷的无影无踪,堤下最深处三十多米,小寨消失了,人们称那里为黑龙潭,烟波浩渺,如今是民兵打靶的好地方。黑龙潭的水成了复兴河的源头,东流经过大江庄入江苏微山湖。

    河流是大地之魂,是哺育万物的乳汁,它带来的灾难,都是人的咎由自取,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当一幅地形图展现在你面前,你看那每一条河流,矫健挺拔的力量,你看它的支流,纵横交错,宛若织网,多像一棵千年万年的人参,焕发生机。

    大禹的后代,大禹的基因,黄河大堤锁住苍龙。来凤仪已经在故黄河建一座泵站,地头修好水渠,当雨水少时,黄河水被抽上来,顺着水渠流到庄稼地里,整个河滩有一半可以浇灌。他计划在几年时间里在北地和堤湾建造两座泵站,把水渠延伸到每一方土地。

    张明亮对议论纷纷的社员说:“这是政治,要搞,必须的。”张明亮想已经输给你来凤仪两局,这一局一定要赢。“你没见外地的,都真的拉石头堆山造梯田,政治你不懂。这个想法我给马书记汇报过了,他说很好,并且在玄妙公社推广,凡是村子里有黄河大堤的都这样搞。咱们要第一个行动,别让别的村占了先。”

    “形式主义,生搬硬套,劳民伤财……”

    “来队长,你要跟着形势走,不能闭门造车。上面的政策还会错?”张明亮看了会场一下,“李向佛,你马上在办公室后墙用石灰水刷标语,字写的大大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第二天社员像一群羊都爬上黄河大堤,砍树,刨草根,挑粪,翻土,整平,围堰,几天下来,黄河大堤被扒成梯田,东西看就像一条条跑道延伸,上下看就像登山的阶梯,一层一层的,真是高路入云端。

    秃禅说:“多像五线谱,人在上面就是音符蹦跶着。”

    来凤仪气呼呼说:“我看是离谱,既然搞了就多种红薯好活,高岗子上,缺水,红薯耐干旱。”

    张明亮红着脸说:“不行,越是难办到的咱们能做到,才能突出咱们的成绩。不种红薯,种玉米高粱谷子棉花,要五谷丰登。”张明亮斩钉截铁,“庄稼越高越能现出我们人定胜天的决心。”

    第一年雨水少,有点雨水,都渗到下面去流跑啦。张明亮动员社员挑水浇灌,李向佛给张明亮说去找陈校长发动学生抗旱。

    陈登科带领小学生端着脸盆尿盆尿罐子也跟着大人抗旱。一路子社员来来往往,陈登科挑水不方便,提水端水也不方便,一动脚,水就往外豁,不是地不平,是他那瘸腿。他不能闲着,给学生讲革命故事鼓劲。讲起八路军动员老百姓扛着木棍子行军,鬼子用望远镜一看部队浩荡,从早上到傍晚才过完部队,吓得鬼子不敢扫荡。其实是绕着黄河大堤兜圈子,部队不见首尾。

    路子太远,担几趟水之后就累的喘气,社员抱怨张明亮都是馊主意。

    到了秋天,谷子穗子还没狗尾巴草的大;高粱长的像谷子那样矮小,一颗高粱结几个颗粒;玉米穗子给小孩子的小jiji一样大,剥开皮,没有粒,就一个白色的光光的轴;棉花长的像绿豆棵子,棉桃子都没长成。

    张明亮怕来凤仪看笑话,就叫社员都收割干净,直接给牲口当草料。颗粒无收,种子都搭进去。

    第二年张明亮心想老天爷不能老是旱吧,还种去年的作物,结果旱得更厉害,苗子都没出齐,好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露着肚皮,大煞风景。

    第三年张明亮种红薯,谁知道雨水大,梯田没有啦,几场大雨下来,給木匠的刨子一样把梯田来回刨几次,抹平成斜坡啦。黄河大堤一下子矮了许多,冲刷下的泥土把下面大田地里的庄稼被淤泥埋了不少。

    张大军对来凤仪说:“不能跟着张明亮跑,根本办不成事,他只会瞎指挥,对种庄稼他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他是想急着升官。”

    张明亮听柳下惠说社员意见很大,他们说再要搞,就叫他张明亮自己搞吧。他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老天爷专和我过不去。辛苦三年,没干出名堂和政绩。这个梯田还是放弃吧。”

    来凤仪已经不干涉张明亮,黄河大提的梯田随他怎么种植去,那人是头碰南墙不转弯,满脑子教条主义,功利思想,没法沟通。只要不在大田地里瞎胡搞,随他的便。

    张明亮不再兴风作浪,老老实实继续在大江庄蹲点两年,来凤仪的工作顺利起来。

    人们不喜见张明亮。每当张明亮从村子走过,大江庄的孩子就在后面扯着嗓子一唱一和的喊:

    “张狗长,张狗短,

    张狗戴个驴盖眼,

    你一棍,我一棍,

    打的张狗屙驴粪。”

    江立秋的孙子们声音最响亮。

    张明亮有时架着洋烟走过去,孩子们也不放过他,远远地在他屁股后面叫:

    “吸洋烟,

    放洋屁,

    洋鬼子听见不愿意。”

    张明亮装听不见,心里骂“这些小王八羔子,早晚我得收拾你们一顿。”

    一个堂堂的公社蹲点干部屡战屡败,屈居队长来凤仪之下,他很不甘心,心里焦虑,穿衣下床,看着门外渐渐猛烈的雨水,他有气无力的哼着: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

    待那时秋风起

    日渐凋零……

    唱完,一拳砸在桌子上。“问苍茫大地,我张明亮啥时候功成名就啊?我比姜子牙还触霉头,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天不助我啊。”张明亮悲愤填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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