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怡要定亲,这是一桩大事。莞初一面帮着梧桐摆晚饭,一面支应着闵夫人。

    婆婆言语之中好是得意,说钱家议亲已是半年有余,来求亲的非富即贵,早先她瞧着那单子就觉难定夺,姐妹两个商议来商议去,都觉着虽说大富商贾之家十分衬银钱,可毕竟不如这官家尊贵,更况转运使府只这么一个儿子,听说那韩夫人早就吃斋念佛、不理府中事,如今府中打理的是韩俭行的一个姨娘,文怡嫁过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少奶奶。又道,文怡丫头生得体面端庄,人又聪明、会周旋,能娶到这么个能干的媳妇也是他韩家的福分。

    莞初听着心里不觉就拧了一个疙瘩,听相公说阜济是贡粮大县,可再大也不能与省府金陵相提并论,能以县丞之女攀上江南转运使的公子,确实是门难得的亲事。只是,想那韩荣德,一介纨袴膏粱,懦弱无担当,性猥琐、心肠狠毒,私宅中还养着外室,真真是有辱“相公”两个字;而文怡,执念疯癫,喜怒无常,性子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气。这一对若果然成就,究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又成就了一对最相宜的“琴瑟和鸣”?

    这一鸣,还了得……

    实在不知该作何想念,隐隐地,莞初觉着文怡嫁到金陵于哥哥谭沐秋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另一面又担心相公,一场奇耻大辱,虽没有再提及,可莞初知道他绝不会放过韩荣德,这一来,岂非生了羁绊?

    闵夫人今儿实在是高兴,看了看桌上的菜竟是头一次觉得素淡,又吩咐另煎一盘乳鸽来。房中丫鬟媳妇们重忙着收拾,又都识眼色地给太太道喜,一时热闹,喜得闵夫人一脸红润的喜庆,直说如今天长,一会儿用完晚饭往福鹤堂去瞧瞧老太太去。

    这纯是为了显摆的心思倒让莞初想起那东院厢房里的人,自从私宅回来,莞初在素芳苑苦熬“月子”,秀筠在那厢也托了病。好在府里都当她是看不得这一场伤心事郁结而致,这便得着好好将养了些日子。许是死过一场,人也通透了些,平日不再羞涩避讳,凡事亦不再计较,有空儿就跟自己的娘在一处。娘亲的手最是世间良药,每天疼在心窝,慢慢地总算暖过了气色。

    小夫妻也曾私下商量,秀筠妹妹往后该如何安置。原本庶出的尴尬倒成了个好事,齐府从未着意要寻门庭,方姨娘又是个看得开的人,遂齐天睿想着不如待她伤好,寻个得靠的男人嫁了过份踏实日子。这一回,当哥哥的定要好好审定。莞初听着只觉秀筠苦,这一场,女孩儿已然死去,今生今世怕是再难与人倾心,娘亲身边就是最好的归宿,便道,她还小,再拖个两年养一养。齐天睿闻言也点头称是。

    岂料,韩荣德的亲事来得这么快,还正正地与这府里连了亲。看闵夫人欢喜,定是要把这喜讯传得满府皆知。莞初想着心就疼,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肌肤相亲的男人要娶别的女人为妻,即便是心如死灰,又如何受得?原先不通男女之事,如今她也知道那鸳鸯帐里是怎样的腻缠,更知道一旦心里有了他,一时一刻都再放不下,如今莫说是听他再娶,就是听说他多瞧了谁几眼,她都受不得。

    这么想着,小心眼儿一时就酸酸的,他怎的走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说是半个月,已然二十天还不见人,也没个书信,果然一见了钱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舍不得,什么离不开,男人的话通通都是哄人的!哼,你不要回来,回来我也不理你……你去住到私宅去……往后都别回来……

    耽搁了半个时辰,晚饭才重摆了上来,多添了一碟子煎乳鸽,另配了一盘热腾腾的玉米小煎饼。连着停了三日的药,今儿庙里一天身子已是有些撑不住,此刻莞初端着小粥碗的手都有些抖,饿,可没有药,似连肠胃都乏力,只就着小菜吃粥,幸而婆婆从来也不留心她吃下吃不下,一眼也不瞧,倒清静。

    闵夫人今儿兴致好,吃得慢,时不时地与身旁的媳妇丫鬟们说几句,依然是离不开这桩喜事,“睿儿还不知道,待他定是欢喜,原本他也与那韩家公子有些交情。”

    “哎哟,”一旁服侍的红秀闻言笑道,“瞧我这记性,光顾着与太太道喜,倒忘了,将才小丫头子往厨房去传饭,说碰见素芳苑的人说,二爷下晌就回来了。”

    猛一怔,莞初一口粥没咽下去正呛在喉中,不敢咳,捂了帕子强忍着憋得小脸通红。若是搁在从前,这一副狼狈相定是要落在婆婆眼里,可这会子闵夫人哪里还顾得,喜道,“那正好,一会儿叫他一道往福鹤堂去!”

    婆婆喜滋滋地接着吃,莞初低了头,眼前一小碗粥,拨弄来拨弄去,心跳得厉害,用力握着小调羹屏着,还是虚得直冒汗,原本无力,这一刻身子里似忽地生了力气,耳根子都热,人直想往起站。吃了饭要往福鹤堂去,会不会吩咐她去叫他来?不如跟太太说她先回去服侍他换衣裳?还是说自己要回去换衣裳?毕竟从庙里回来这一身素淡,是不是去见老太太不适宜?

    一个人乱糟糟的,这么些日子相思都不如这一刻的心慌,那朝思暮念的容颜在眼前的白粥上模糊起来,忽地一下,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二爷来了!”

    正一个人心烦意乱,忽闻帘子外头一乍声,莞初猛抬头,不待她脚沾地,帘子打起,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一身云丝薄绸,扑面清新的水汽,他显是将将沐浴,头发还潮着,用了她最爱的花露油,一股淡淡清凉的薄荷香。暑热风尘,人瘦了,也晒出了日头的颜色,眼窝微陷,越显得鼻高挺,棱角俊逸,神采朗朗。看着他,莞初不知怎的心里竟是委屈,小鼻子酸酸的,也忘了当着婆婆的面她是该起身给相公行礼才是,只管怔怔的,嘴巴不觉就撅了起来。

    齐天睿俯身行礼,“太太,”

    “我的儿!”看着儿子,闵夫人喜不自禁,“快来坐。”

    齐天睿起身坐在了莞初身旁,炕桌窄小,那身子高大一下子就将她掩了一半。莞初正想着里头挪挪,却不料他一面与闵夫人说着话,一面将手臂支在桌上,胳膊肘正落在她膝头,身子略略一歪,外人瞧不出,可那身重量却已是毫不顾及地落入她怀里,她若动,他一定会落了空,莞初忙安生了,端端地,就这么托着他……

    清凉的薄荷香轻轻地漫入口鼻,像他不知怜惜的依赖一样,将她抱拢;那重量这么沉,沉得她有些支撑不得,却压住了那按捺不住的心慌,空落填不满,汗却悄悄落,撅着的小嘴抿了抿,抿出了小小的涡儿,低头,安静地吃起了粥……

    “我的儿,饿了吧?”闵夫人抬手被儿子沾了沾一路来额头挣出的细汗,一面吩咐,“快给二爷添碗筷。”

    “不必,我吃过了。”

    感觉那小膝头颤颤的,他心里疼却越发生了促狭,更靠紧了她,大手探下炕桌一把握住那吃力的小拳,紧紧的。她惊了一小下,就乖乖地不动,低头吃她的粥,小拳头在大手悄悄儿地展开,掌心贴了掌心……

    “睿儿,你快瞧瞧。”

    儿子在一旁陪着,闵夫人也顾不得吃了,吩咐人又取了那帖子来递给他。

    齐天睿打开瞄了一眼就撂到了桌上,嘴角一丝笑,“姨妈姨丈也是太用力。”

    看他神色如常,语声懒散丝毫不见惊喜,闵夫人忙道,“这回你姨妈和姨丈可盘算谨慎,文怡那孩子也识大体,自己挑的。”

    “哦?”齐天睿一挑眉,“她自己挑的?”

    “我当时在钱府,一张单子上都是求亲的人家。”闵夫人说着,略略顿了一下,毕竟在儿媳和下人们面前显摆是一回事,在知根知底的儿子面前道实情又是一回事,遂支应开身旁人,方低声道,“前些日子那事,着实伤了文怡那孩子,”说着就想白莞初一眼,怎奈儿子身型高大,将她已然挤在了身后,瞅了一眼无处落,只得罢了,“遂议亲这事你姨丈便打定主意要顺了她的心,文怡开口就说要嫁到金陵,那单子上原本也有几家,可她都瞧不上,嫌商贾买卖太小气,又嫌官家不够势气。最后你姨丈思来想去,才又添了这么一家,文怡一瞧就点了头。我原想着还要费些时日,谁曾想,这没几日竟是成了。”

    齐天睿听着轻轻蹙了蹙眉,闵夫人更眉飞色舞,“转运使韩俭行,原先咱们老爷在世时他常往府里来,老爷么,只认得书,哪里还懂世故人情!提起人家来,总是不屑相交,我原也不知道,这才听给你姨妈姨丈说,此人何其了得,巡抚大人也不过是一省,他可是督管江南各省,名头不高,实权大。你说,这可不是门好亲事?”

    “树大也招风。”齐天睿面上好是清淡,“不过,既然是表妹可心选的,那不成全倒不好了。”

    “说的就是!如今文怡称心,你姨妈姨丈也高兴,我这一颗心啊,”闵夫人拖了长音,冲着儿子的肩头还是剜了一眼,“也算放下,不然文怡要有个好歹,我可如何跟你姨妈交代!”

    齐天睿没接话,回头捻起莞初那只小碗把最后一口粥倒进自己嘴里,砸吧砸吧,“还真香甜。”

    闵夫人皱了皱眉,“行了,我也吃罢了,咱们一道往福鹤堂去。”闵夫人说着就命红秀搀着她起身。

    齐天睿闻言双肘撑了桌面,看着闵夫人,笑了,“太太,您急着往福鹤堂去做什么?”

    “去给老太太看看这帖子啊,老人家也疼文怡,定是喜欢呢!”

    “哦,”齐天睿两指捻起那红帖子,晃了晃,“姨妈姨丈许是稀罕这东西稀罕得紧,可在老太君眼里,他屁都不是。”

    闵夫人站在地下愣了一愣,“嗯?你是说……”

    齐天睿起身,手臂伸过去两指一弹,那帖子轻轻落进闵夫人怀里,“太太您去。我头上顶着‘齐’字,不能去,免得老祖母把我打出来。我累了,先回去歇着。”回身,拉了莞初,“丫头,走。”

    ……

    一碗小粥下肚,浑身都是力气,一路往外去,莞初抿着嘴儿,想笑却不敢,只管欢快地撵着他的脚步走。

    出了谨仁堂二门,转入花园子,大手往前一拎就要揽她,莞初一激灵跳了出去,甩了他的手就往园子里跑。

    “丫头!丫头!!”

    ☆、第105章

    ……

    日头将沉,天边一片晚霞铺晕,照在青瓦雕花、雪白的花园子矮墙上,直晃人眼;小小的角门为着素芳苑来往便宜也开成了月亮门,鹅卵铺道,两边是细细的竹子,修剪随意,嫩枝细叶探出头来遮着蜿蜒的小路,曲径通幽;将将洒了水,扑面清新的湿气带着竹子淡淡的清香,风一过,水珠儿就滚落。

    一进门,那手心里的人儿便挣了出去,一身上香归来的素淡,两手捻了裙角,飞起来像只扑腾的小蝶儿,一下就掩进竹子里。齐天睿个子高,人被竹子挡着,不得不抬手遮挡,“丫头!”

    大步出来,左右看,没了人影,再往前都是矮花丛无遮无拦,不远处石桥下头是鱼池,过了鱼池是花厅,大开了窗,一眼望穿过去,一个人都没有。齐天睿纳闷儿,前后不过错开几步,也没听着她跑远这人怎的竟是不见了?

    夏日傍晚,满园子里刚刚浇过水,湿漉漉的滑;好容易日头落山,这会子莫说是人,连平日养在一边的两只鹤都躲了清凉去,周遭只能看到几只水蜻蜓,连蝉鸣都歇了,静悄悄的。

    齐天睿停了脚步,“丫头,在哪儿呢?”口中漫无目的地唤着,人轻轻往后退,重退回那竹林道上,冷不防,一脚踹在一株碗口粗的竹杆上,不待那竹影婆娑,他立刻撤身闪了出来,竹子软,狠狠一晃,连带着一片摇摇摆摆,叶子上蓄满的水便像下了雨一样纷纷落。

    “哎呀!”

    小声儿惊乍,藏在竹子里头的人一时出不来,被水从头淋到脚,抱了头,也遮不住,好容易钻出来,一脸的水珠儿,蓬蓬的刘海儿*地黏在额头,小珠花都有些歪;薄纱的衣裙湿得斑斑点点地贴在身上,活脱儿一只落汤的小鸡。

    “哈哈……”他站在甬道外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让你躲!”

    哪里相思?哪里怜香惜玉?!莞初气得一跺脚,撇开他拔腿就跑,滑滑的鹅卵石一步没踩稳,身子一个趔趄,他一把接住裹进怀里,笑是止不住,“哎呀,好丫头,知道相公想得紧,这就往怀里扑啊。”

    “齐天睿!”

    “哎,”

    “你,你欺负人!”

    “哈哈……你笨成这样,怨得谁!”双臂从身后环抱着她,他低头磕在那湿湿的小肩头,摁着怀里人不许她挣,“这大热的天,淋点水,凉凉快快的,多好,是不是?”

    “你,你放开我!”

    听那小声儿咬了牙,身子也在怀中挣得厉害,齐天睿忙一反手把人转了过来,看着那细白如玉的小脸挂着水珠儿,像那早起的花骨朵儿打了凉凉的露水,看着好疼人,一脸的笑收不住,口中软道,“丫头真恼了啊,是相公的不是,啊?来,相公给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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