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掩饰的厌恶的话语就像打破了一道魔咒,之前平静、温馨、旖旎的假象倏然分崩离析,他几乎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对他恨之入骨。

    他身上那股几乎可以称为柔和的气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敛起,黑漆漆的目光盯着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冷硬。

    他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出手制止她,他微僵着身体,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流瞳看见,他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第一次醒来没多久,雁菡又堕入昏睡,再次醒来时,发现竟有人试图给她换衣服,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一袖子把那些人挥到在地。噼里啪啦一阵响后,听到那些人愚蠢的解释,再看看自己的身上,她厌恶得手指都在颤抖,拂身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装饰,对地上那些人冷声道:“以后再在我面前出现可不就是倒在地上这么简单了!”

    她目光凌厉,凝聚在周身的杀气让几个仆人瑟瑟发抖,几个人慌不迭地退下去,在门外看到了肜渊,肜渊默不作声地挥手让他们离开。

    雁菡起身出门,却被结界给挡了回来,门前是道水帘,瀑布一般从上而下倾泻出清凉的泉水,满室都是泠泠的水声。

    她在水帘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回转,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他隐身而入,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连他的气息都察觉不到了,闭目坐在床上,沉入冥思。

    他在她的面前站成了一尊雕塑。

    在流瞳的眼里,这情形不但愚蠢,而且刺眼,她恨不能把眼前的一切一把抹去,或者直接掉头走掉。

    伺候洗漱的仆人不再来了,但送茶点的仆人还时不时地出现,进来把茶点放下后再悄悄离去。

    对此,雁菡并没有发作,似乎只要不碰她的身,她便视若无睹。

    那些茶点她也没有动过,每次都是怎么送进来的怎么端回去。

    只有一次,送茶点的仆人放下茶点准备离开时,她突然猝不及防地击昏了仆人,化为仆人的模样,向门口离去。

    结界君挡住了她。

    旁观这一情景的肜渊看到她露出来的懊恼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仆人醒来后,还纳闷自己怎么睡着了,看着端坐在床上冥思的她,抓了抓头,连忙离开。

    这件事提醒了他,送茶点的仆人很可能会成为她逃离的缺口,所以自此以后,他不让仆人送茶点了,他自己来,当然,是化成仆人的模样。

    不止如此,他还趁送茶点的机会,借口和她说一两句话,虽然她从来不搭理,但他也不气馁,努力在她不讨厌的情况下刷存在感。

    终于有一次,他照例在摆完茶点后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时,她忽然道:“给我一支箫吧。”

    “箫?”他略愣,“什么样的箫?”

    她又有些不耐烦了,“没有就算了。”

    说完继续冥思,用记忆中的旋律排解长时间被关押的无聊,然后一支竹箫很快送到了她面前。

    她看着那支箫,手指动了动,却突然意兴阑珊,于是那支箫就像那些茶点一样,被摆在那里,从未动过。

    竹箫被换为玉箫,依然未动,第三次,她的灵箫被送回了她面前。

    她知道箫是谁送来的,但她不为所动,默默地盯了那支箫片刻,把箫拾起来,擦拭箫身。

    “告诉那个人,如果他还没疯,趁早把我放出去!”

    仆人再次来时,她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顶着仆人面貌的肜渊一愣,趁机道:“我们主君心仪神女,无论才貌家世都堪匹配,神女为何就不能喜欢我们主君?”

    雁菡嗤笑一声,不屑作答,仆人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怏怏离去。

    当他再次试图以仆人的身份劝说她时,却惹得她大怒,事后,他隐身在她的面前,久久地凝视着她,反省自己究竟是哪一条引得她如此厌恶……

    时间便在这种胶着中缓缓流逝。

    她再一次醒来,龙宫还是那个龙宫,斗室还是那片斗室,虽然她随意惯了,但任谁被如此囚禁失去自由,心中也难免憋闷。

    她不是爱闹腾的性子,大多数的时候,她比大多数神仙还像神仙。如果眼下的处境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改变,她也会试着让自己的心境坦然。

    她举起箫幽幽地吹奏起来。

    碧海漫漫烟雾低,三山风惊别鹤飞。

    ……

    乌来相喜哑哑啼,寒月影移庭树枝……

    这首别鹤曲她很少吹奏,此时吹来,曲子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片碧绿的水波中起伏荡漾。数十只高脚长喙的水鹤从水中脱出,如被曲调赋予了生命,围绕着她翩翩起舞,依依惜别。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最后一次回带山时,满山的幽魂如风萦绕,凄凉弥漫。

    画面唯美而哀伤。

    隐身中的男人看到那些水鹤,忽然化身为一条小龙,围绕着那些鹤盘旋穿梭,也不知道是不是存了讨好女神的心思。只是这画风着实有点不搭。

    雁菡看到龙的第一眼就变了颜色,立刻停止了吹奏,执箫向小龙击来。

    没有旋律的驱使,水鹤纷纷崩溃融入水流,龙化身为男子,在她的攻击中左躲右闪,并不还手,室内的珍宝玉器遭了无妄之灾,被毁坏的不知多少。

    他身上受了些伤,她同样力竭,扶着墙壁直喘气,他道:“如果你因为我打伤了你而恨我,我愿意让你打回来,只要你留下来与我成亲。”

    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眼中满是激起的泪花,恨声道:“如果我今天的身份是妖女,神君会和我说这样的话吗?不,你不会!你只会迫不及待地杀了我。看,我还是我,并没有变,只因为多了一个神族身份便让你前后态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同样,如果带山那些妖不是妖的身份,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灭了他们吗?我想,你至少会听听他们说话。可一旦多了一层妖的身份,你直接就判了他们死刑。

    你看人不分善恶,只凭借神族身份,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没有一点仁心,毫无是非观念,实际上就是一个披着神族外衣的刽子手,你这样的人,凭什么以为别人会喜欢你!”

    她歇了一歇,仰头一笑,话语中充满刻骨的嘲讽,“如果我在花朝宫位重,如果我真的与玄帝亲密无间,你还会如此对我吗?你不会,你不过看我势单力孤,才敢这般恣意囚禁。

    你这种人,一张龙皮之下包着让人作呕的灵魂,还想让人与你匹配,你妄想!我就是死,也不会看上你这种人!”

    字字诛心,刀刀入骨。

    如同一把刀剖出了他的灵魂,把他刮得鲜血淋漓。

    她看透了他。

    他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眼睛殷红如血,握在身侧的双拳微微发颤。

    悲剧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从她剖出他灵魂的那一刻,从他深深意识到再也无转圜余地的那一刻。

    流瞳觉得,三观不合,却硬要把对方和自己捏在一起,简直没有比这更悲剧的了。

    他还是一言未发,拖着一身浓郁的黑色火焰,转身离开了房间。

    雁菡因为打斗和激动,身体有些脱力,她扶着墙,缓缓地走过一片狼藉,回到床上,陷入冥思。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是几日,几年,还是几十年。

    风好像从某个地方吹进来了。

    仿佛有一条小蛇顺着她的血脉咬住了她的心脏,她身体微微一震,睁开了眼睛。

    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奢靡华贵,彤光流溢。

    他坐在她的身边,穿着端庄肃穆的玄纁礼服,低头在她手上系一条红线。

    后面站着一排仆人,捧着梳洗用具和同色的女式礼服。

    小蛇漫过血脉咬噬心脏的感觉,就从红线这里来。

    她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力量给控制住了,她吃了一惊,“你做什么,你在我手上系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目光黑幽幽的,“姻缘线,”他说,“从此以后,你我就是夫妻。”

    姻缘线她是知道的,那是姻缘老人的法宝,被系住男女注定会结一世姻缘。但是良缘还是恶缘就不好说了。

    她巨震,“你疯了!”

    男人冷静道:“不管你怎么说,恨我也罢,把我当疯子也罢,我都一定要得到你。今天就是你我的大婚日,不日我就会上报天庭,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你,从此以后,就是我肜渊的妻子。”

    过度的震惊让她一时无法反应,男人站起身,让身后的婢女为她洗漱换衣,而他就在一旁看着。

    她羞愤交加,脸涨得通红。

    着装完毕,他抱着她去神殿行礼,铺满美丽贝壳的道路上洒满鲜花,两旁的仆人伏地叩拜。

    “为了一时贪欲,真舍得下本。”她鄙夷地嘲讽。

    他不为所动,“你再说话,我现在就吻你。”

    丝线的神力缠上神魂,她的神魂剧烈地挣扎起来,蓬勃的怒意和不甘激得她眼睛发红,她道:“你会后悔的!征服不驯的猎物很有趣吗?可人不是猎物!想想你在做什么!你为了征服猎物把自己也套住,让两个人在千千万万年中相互憎恨相互折磨?那不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那是神仙的一辈子!

    为了一时的征服欲,毁坏两个人几十万年的幸福,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样值得吗?值得吗!”

    最后一句近乎于声嘶力竭。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道:“我是想征服你,可我也爱你,哪怕两个人一辈子互相憎恨互相折磨也没什么,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是颤抖还是挣扎,她已经分不清,一种被命运的阴影笼罩的无力和哀凉侵上心头,她闭上眼,不再多言。只默默地凝聚心力对抗神线的控制。

    他抱着她在神殿中行礼,述说誓词,轮到她时,她紧紧地闭着嘴,不肯开口。

    他跪在地上,把她搂抱在怀中,捏着她的下颌,命令:“说,否则我现在就吻你!”

    她仍然倔强地一言不发。

    他低头便吻了下来。那简直不能称为吻,更像撕咬泄愤,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中蔓延,她眼中浮起泪花,他直直地盯进她的眼睛,手放在她的领口,似乎只要一言不合就要撕开她的衣服,“说!”

    神魂在丝线的神力下挣扎,似乎把她撕成了两半,一半宁死不屈,一半已经倒下,她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异时空的声音,在缓缓念着,“我雁菡,愿嫁肜渊为妻……”

    话刚出口,她猛然一震:不,这不是我说的,是谁,是谁在说话!

    男人却仿佛满意了,行完礼,抱着她又回了房间。

    仆人们已经退下,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定定地望着她的领口,仿佛被那里一小片肌肤迷住了,他抬起手,手指眷恋地在片肌肤上缓缓轻抚,危险而暧昧。

    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冷静道:“怎么,神君行夫妻之事时也要让人像死尸一样躺着吗?”

    他手指微微一顿,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行夫妻之事”起了作用,他解开了对她的束缚。

    神魂仍然在丝线的神力下进行拉锯,一部分怒而抗争,一部分被动妥协,外在的表现是,她嘴唇微抿,脸色发白,如得了某种病痛一般,压抑着,慢慢活动自己的身体。

    他在旁边看着她,眼中是细碎的光亮。

    然后,他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征服一个神女先从占有她的身体开始?”

    他黑沉沉的目光凝视着她,回道:“我是想占有你,可不光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心。”

    “心?”她唇角浮起一丝讥诮,“想占有我的心,神君以何交换?”

    他毫不犹豫地直起身,手伸进自己的胸膛,就像当初对流瞳时那样,十分直接,十分凶残地把自己的仙元掏出来,放到她面前,“以我的心和生命来交换。”

    她迅速挣脱飞离,手中握着他的仙元,冷笑,“我应该觉得荣幸吗,可惜,我只觉得恶心!”

    手中狠狠一捏,欲要把仙元捏碎。仙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出裂痕,尖锐剧烈的痛如闪电般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他脸色惨白,跪倒在地,手按着胸口,身体颤抖着,额上浸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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