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像某年的雪,一色纯粹、寒气逼人,你无处躲闪,因为这就是天地最本来的颜色。

    她感觉到,他在告诉她一些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一些使他成为今日的上官狂炎的东西。

    只是这些东西太过艰涩、太过锐利,正因为它们造就了上官狂炎,所以它们永远都无法作用于孟筱蘩。

    但此刻,这个甚至从不曾用心去体会自己生命的女子,却忽然觉得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生命的存在,而那个人就在自己呼吸可闻的毫厘之间。

    她好似从未见过他般地盯住他。以往的上官狂炎像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却终究会消融;现在的上官狂炎像是婆娑月光,无声无息,却是映在她眸子里最真实的一弯倒影。

    看着默默对视、状似亲昵的夫妻俩,孟霜嫣为从姐姐眼中读出的意味而发自心底地微笑。

    她将脸凑到孟筱蘩的脸旁,有些顽皮地问风凌修:“不像吗?”不等他回答,她说出自己一直不愿意提及的缘由:“那可能是因为……我和姐姐并不是同父同母,我是庶出。”

    见风凌修不解,孟霜嫣出言解释:“我娘去世得早,所以外面的人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从未见过的娘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跟她现在一般年纪,风华正茂,却是一生苦短。

    小时候,当她还不知道大娘并不是她亲娘,她曾问起爷爷为什么她和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爷爷告诉她,姐姐出生之后久病不愈,爹和大娘遭受了巨大打击,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姐姐身上,不光原本恩爱有加的夫妻生活变得死气沉沉,而且两人也不再同房。

    惟恐香火不续的奶奶便从外面买来一个女子,强迫自己的儿子与她同房。

    这个女子就是她的娘,没名没份,只是一个生产的工具。

    最后,她的寤生让她的娘就此与红尘人世作别,化作永不为人知晓的一缕孤魂。

    因为没有诞下男孩而连名字都无法载入族谱被人记住的女子就是她的娘——永远只能出现在她想象中的娘亲……

    孟霜嫣将满腹心事按捺于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像每一个聪明的人那样,学会掩饰。

    听到孟霜嫣的话,风凌修如丧考妣,自作主张地将凳子搬到她的旁边坐下,一脸悲痛地开导起不知对他的唐突举动作何反应的佳人节哀顺便。

    看到自己替人牵线搭桥的责任已经履行,上官狂炎突如其来地对黄烟尘道:“新社日过后,我陪你回江南探亲,我已经修书知会了你父亲。”

    黄烟尘又惊又喜:“夫君你怎么可能有时间……”而且还是陪她回家?!

    “你不是常说你家后山有个美伦美奂的桃花谷吗?此番我可是慕名而去,放松一下身心也好。”

    国师上官狂炎在开春之际陪同夫人回家乡探亲并游览江南美景可谓稀松平常,只是那顺便让敌人以为他偃旗息鼓并伺机将之除去的目的可不简单,但既然有个肯为他卖力气的尚书撑着,那他也乐得坐享其成。

    一旁的孟霜嫣听到江南也来了兴趣:“姐夫可要带姐姐同去?”

    上官狂炎沉默片刻,随口道:“她脚受伤不太方便,不好让她舟车劳顿。”

    孟霜嫣闻言异常失望:“姐姐长这么大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上官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江南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光啊!”

    风凌修舍不得心上人难过,冲着上官狂炎直嚷嚷:“你就带她去吧,人家妹妹都舍得了!再说离新社还有大半个月,到时候伤也该好了吧。更何况有烟尘照顾她,你又不用操心!”

    奶奶的,他这个即将要啃块肥“朱”肉的苦主都没说话,这男人带几个女人出去玩却推三阻四,搞错了您呐!

    和孟筱蘩同住已有些时日的黄烟尘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下,于是也出言附和风凌修。

    但两人的话显然无法说服上官狂炎带个笨手笨脚的女人一同出游,他原本打算以一句“到时候再说”推脱,却见孟筱蘩毫不留恋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扑向自己的妹妹,用力摇头:“不去、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姐姐,你回来了我还可以再来啊。更何况你们要走,也是大半个月后的事……”孟霜嫣正准备回抱孟筱蘩以试安抚,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因为,与此同时,长手长脚的上官狂炎一把将孟筱蘩拉回,重新掌控进自己的怀抱,同样一句话却说出了其它意味。

    “好,那就到时候再说……”

    加帆的四轮大马车借助风力在官道上疾驶,用金银丝镶嵌成美丽纹饰的宽敞车厢内,孟筱蘩跪坐在毛毡上,困得直打盹。

    “啪”地一声,长柄折扇袭来,一下子就将周公驱逐。

    孟筱蘩慢慢撑起沉重的眼皮,揉揉已经被敲了数次的头顶,闷闷地说:“一点都不好玩……”

    都是因为霜嫣向她保证很好玩,她才来的。可这一路上,就看到他们俩人将这黑白棋子搬来移去,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要么观赏风景长长见识,要么看人围棋长长智慧,像你这样只知道睡觉,当然不好玩。”上官狂炎将手中折扇一开一合,边与黄烟尘下棋边说。

    听到他的话,孟筱蘩勉强将眼神定在棋局上。可只坚持了一小会儿,马车如摇篮般的颠簸节奏就将她再次带入黑暗中。

    看到渐渐往旁边倒去、立刻就要撞上桌角的孟筱蘩,黄烟尘赶紧伸手去扶,却没能拉住她向下的重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栽倒下去。

    就在这时,一双臂膀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孟筱蘩接纳进自己的怀抱中。

    “不是说什么让她出来开阔眼界吗?结果还不是从早睡到晚。”上官狂炎戏谑地对着黄烟尘道。

    “不是又说什么让你照顾,一点不用我操心吗?结果……”感觉到怀中女子正以清醒时绝对不会有的主动双手攀住他的颈项,舒服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呼呼大睡,上官狂炎不由得停顿一下,然后一脸不堪其扰地摇摇头:“全都是说得好听罢了。”

    黄烟尘连声赔不是,欲将那麻烦的小东西抱过来,挥舞的折扇却拦下了她的动作。

    上官狂炎把孟筱蘩的身子挪到他的腿上,握着折扇的手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两指执白又下了一着。

    黄烟尘眼望棋盘上,缓气劫的白棋将自己的紧气劫成功提走,一眨眼功夫便将对杀中的黑棋全部抓去,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对上官狂炎此番举动的不解。

    “知叹有唐三百载,光阴未抵一先棋。”上官狂炎吟起李洞的诗,好似无心的解释却是在对黄烟尘的疑惑作答,“大唐三百年的风云都未尝能抵过一盘棋的精妙,你我此局虽不至于与历史媲美,但要下完也是入夜的事。我就不信……”扇面一开轻拍孟筱蘩的头顶,见她在睡梦中皱眉,他笑了起来,“她敢赖在我的怀里睡上一整天。”

    的确,孟筱蘩醒着的时候就算向天借胆也绝对不敢对上官狂炎有任何亲近的举动,但要是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入夜时分,一行人抵达目的地。

    打着火把出来迎接的人群惊奇地看着他家小姐那美得过火的夫婿,也惊奇地看着他抱着一团裹在大斗篷里瞧不分明是什么的东西下了马车,入了府宅,进了大厅,丝毫不作解释地与他家老爷寒暄一番后,又抱着那团东西直接去了为他准备的上房。

    黄烟尘的奶妈忍不住地悄悄问她:“抱的可是个人?是谁啊?”

    黄烟尘露齿一笑,顾作神秘地说:“那是一只误入鹰爪的小鸡。但似乎老鹰吃得太饱,对扑食猎物失去了兴趣,所以便想尝尝那当老母鸡的滋味呢!”

    烛火通明的房间内,上官狂炎对着满桌香味四溢的精美浙菜并不动筷,而是暗暗卡着数。

    ……十四、十五、十六……

    “好香啊……”果真还未数到二十,床上的懒人儿就有了动静,循香而起,但却在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男子时没了动作。

    没有等来预期的反应,上官狂炎回头,却见孟筱蘩迅速地缩进被窝里,用被褥蒙住头。

    好笑地迈步上前,坐到床塌边,上官狂炎双臂环胸,慢腾腾地说:“今天的菜式可是八大菜系之一的浙菜。这浙菜,就如同江南美景,巧致玲珑而又清爽宜人。其鲜美、其滑嫩、其脆软,可非一般北方菜能够比拟哦!”

    男人诱.惑.力十足的话语让被褥拱起了一个小包,里头的人儿正趴在床上,弓起背抱着空空的肚子,做垂死挣扎。

    上官狂炎没加力道地一掌打到孟筱蘩拱起的tun.部,满意地听到她低声惊叫,使出最后一张王牌:“西湖醋鱼肉质鲜嫩,酸中藏甜;龙井虾仁茶香扑鼻,玉白可人;东坡肉酥而不烂,油而不腻,味美异常……”有模有样地啧啧咂舌,“还有那干炸响铃、叫花子鸡、莲篷豆腐、炒蟹脆……你确定,这么多美食,你一点都不想吃吗?”

    “不吃我可叫人撤下了哦……”上官狂炎作势欲走。

    孟筱蘩掀起被褥,一把将他抱住,又仓促地放开,小声嘟囔:“我饿了……”

    上官狂炎支起不敢正眼注视他的羞红小脸,嘲弄地说:“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你可真是头懒猪!”

    拿过斗篷将她裹住抱离床榻,上官狂炎因着手中轻得过份的重量而皱眉,“吃了又不长肉,养你这头小猪可真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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